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姐公个形投/葉國居

姐公个形投/葉國居

 
母親回憶外公,千篇一律把我當成一座橋梁。此端與彼地,呵呵的笑聲。小時候我們家窮,外公則是湖口地區的木匠師傅,鎮日戴著老花眼鏡伏案鑿斧,肩背扛起一個家。母親回娘家,我總是使盡心思吵著跟隨,即便是快去快回,如蜻蜓點水的那種行程,也不輕言放棄。外公,我要回家囉!大聲提醒埋首工作的外公,他旋即放下雕刀和木槌,摘下老花眼鏡,立起,掏錢,塞進我的口袋。母親夾在中間,左擋給錢的外公,右推收錢的我,宛若腹背受敵,注定她每一次皆以失敗收場,證明其雙手無論如何努力,也難以阻隔兩個相愛的人。我愛外公,外公也愛我。

母親認為此風不可長,外公孫輩加總逾三十人,若人人盤據一角,蠶食鯨吞,勢必最終只剩下老骨頭,率爾決定必須戒除孫輩收錢的壞習慣,要我先做榜樣,學會體諒外公的辛苦。我還是個小孩呀!體諒這個詞彙太深奧,零錢又太驕傲,自我說服又如同內耗。對我來說,零用錢能解決學校福利社十分之九的夢想,剩下十分之一放學後的慾望,還是要靠錢解決。我對零用錢無法抗拒,母親續挫,她用罄心思,我耍盡心眼,最終雙方妥協收場。也就是說,外公下回若再給錢的話,我必須承諾口頭拒絕,至於最終結果如何,她便閉嘴不再置喙。雙方各讓一步,客家庄海闊天空。

一齣口是心非的荒謬劇情,自此接二連三上演。爾後外公再塞錢,我一貫的伎倆是先禮後兵,其實說穿了劇本,就是一套欲拒還迎的手法。外公不用啦!外公真的不用這麼客氣呀!但幾乎在同一時間,我以右手把口袋拉開挨近外公,毫不掩飾地示意他可以把錢塞進去。母親翹起嘴巴氣得不能言語,調皮的外孫卻出其不意逗得外公哈哈大笑。在千頭萬緒的工作裡,在百般無聊的生活中,難得這麼快樂過。他笑彎了腰,還笑出了眼淚在眼角打轉,他還笑噴了口水,把鬍子濡濕了,如同朝露依偎在千株萬草上,那是愉快的一天之始呀!彼時,外公住在湖口達生南路北勢溪灌溉的大排上,二層樓木房全是他一手打造的。客廳下方潺潺溪水,我彷若聽到地板咚咚作響,流水跟著搖晃。

溪水流呀流!五十年忽焉而過,但那些遙遠復遙遠的記憶,如同兜圈似地,三不五時又回到母親身旁。她想起外公彎了腰的笑聲,又被呵呵的氣息揚起鬍鬚,絲絲飄飛著。他額上的山川,變得好滄桑。當所有的回憶具體而微,笑聲堆堆疊疊,頃刻間便立體起來。彷若,外公就在眼前。

「看到姐公个形投啦!」母親說,她從回憶裡看見外公真正的樣子

姐公,客家語,指的是外公。形投,意謂模樣。從笑聲出發,回憶不再空泛,外公的模樣靈動無比。母親聲音啞啞的,吐字慢慢地,那形象在她的心坎天長地久,耿耿不滅。

姐公个形投/葉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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