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去看花 / 阿盛
變做蝶蛾棲枝枒,變做風雨勤飄灑,天有情,但教春不怕,日日伴著他。
這是隋王孫的竹枝詞勸惜花裡的句子。為了喜歡與花相伴,道出這般言語,此人可算是花痴了。
愛花的人真是有福氣,如果他們住在臺灣的話。
在臺灣這塊「終年樹長綠」的土地上,隨時都見得到嫣紅奼紫,你要是細心一點,應當可以發現,十二月裡都能看到杜鵑花,不必等到「淡淡的三月天」。茉莉照說是開放在六月,但是此地九月裡仍處處有。秋天桂花飄香,這是常理,但是你可不能堅持,因為許多人家裡的桂樹總是在春天或冬天「花開滿枝頭」。依此類推,麻將牌似乎該改一改才行,春蘭秋菊的說法,實在不怎麼合宜。
麻將牌得改,一些「香蕉型」的人的觀念也得改,這些人常抱怨:臺灣沒有花市,花店太少,不像紐約、巴黎、羅馬的街頭上隨地有得買花。
這真是瞎話,花市花圃多得很,花市通常都是趁著清晨做買賣,你知道,早晨的花,花色最好,花香較純。我做的是晨昏顛倒的工作,有一次清晨下班,獨自到大花市去,看著那遍地的翠紅,看著那些坐在花城之中的花筒,好感動,心裡直在問: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花?走過來走過去,數一數,總共只認識七種,其餘,有的「似曾相識」,有的「素昧平生」。回家後,恍然大悟出一句話,媽媽在我小時候常對我說:「天下千種花,你是一枝草,要謙虛啊!」
臺北市郊及鄰鎮有不少花圃,進去那裡邊走走看看,不買也可以,因為花圃主人到底不像西門町的服裝店主人。碰上年紀大一點的花主,說不定他只一勁談花,你想問價錢都找不著機會開口。我曾在天母蘭雅住過一陣子,經常到花圃去,有一回,本來是想買一盆紫丁香,那個白鬍子花主聽到我問起,立刻引我到幾盆紫丁香前面,娓娓述說,從養花談到他小時候吃地瓜籤飯佐豆腐乳,再談到花是靈物,再談到他的兒子以及養花就如養兒子……,時而輕聲細語,時而拂花注視。我稱讚他等於「百子千孫」,他大樂,送我出門時,還一直誇我這個年輕人這麼愛花,將來一定會娶到好太太,果其不然,可以去找他算帳……。
你也愛花嗎?你該到花市花圃花店去走動走動,看看那些造物者千方百計為人間添加的千顏萬色、千姿萬態、千嬌百媚,你會猛然覺察到,看花容比看人臉好過千倍萬倍,聞花香比聞油煙好過千般萬般,而面對千枝萬朵的紫黃白紅,心中自然不再千頭萬緒。你儘可對花傾訴千言萬語,得意時,瞧瞧玫瑰薔薇,它的刺當能使你深思;失意時,瞧瞧百合水仙,它一點色彩都沒有,還不是挺起枝幹抬起頭。你該學那蓮花,它不只頂上開花,它也在水底成藕。你該學那不知名的野花,它全靠自己,默默地、倔強地,硬是要開花。你該學……,該學菊花的堅忍精神:「百花發,我不發,我若發,都駭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選自阿盛別裁:十年提燈照看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