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畫畫(上)/馬尼尼為

我就在沒有牆的房子畫畫。我大學同學老玻璃又來我家借住時對我還在畫畫很詫異。現在還有人在畫畫嗎?你賣畫嗎?我不太想回答他。有啊,你去看那些畫室。還是收了一堆學生。花錢去畫畫的還是一堆啊。特別是台北。我總感覺畫畫的人口比例可能是世界之最了。動不動都會遇到覺得上班很痛苦、想辦法要畫畫的人。
我現在用的還是半麻、三分之一麻、二分之一麻畫布。學生時期用的是仿麻。我是慢慢遞進,都還不敢一下用到全麻。結果買完畫布出來,看到那些業餘的周末班,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什麼都比我專業,竟然用的是全麻。那下我好挫敗,我一個美術系還沒用上全麻,人家要用就用了。我在窮什麼。說到仿麻畫布,家裡還堆了一堆之前的、畫過又沒滿意的,放十年了,我沒丟成功。有次抽出一張來塗掉重畫,可自從畫過全麻畫布後,仿麻就真的很智障,很想丟了算。可丟不下手,又生自己的氣。
我還是患窮病。我去買的是三號畫布。因為零到三號的價錢一樣。所以我買了那範圍中最大的。四號五號價錢一樣。所以我買五號。我都買小小的。越大越貴。加上我這房子根本沒法畫大畫布。去國外看到人家畫整面牆那麼大的畫,那些大畫,不是一般人畫得起的。這畫要怎麼包裝怎麼搬運。這都不是一般人吶。我的畫布不超過五十號。因為再大車子載不下。叫卡車那要很多錢。我根本沒叫過。
要把畫搬去拍照存檔,也是一番體力。光是一張張打包好、光是找氣泡紙、把家裡全部收集的那些包貨的氣泡紙,一塊一塊找到合的尺寸,不夠大的又用接的,用膠帶黏起來。光是包好全部畫,已經至少一個小時,接著因為只有兩隻手,我要捆成兩紮。讓自己好搬上下車。還要叫一台後車廂夠大的車,我永遠搞不清那些車的型號。來回計程車費要七百多。搬上去拍畫的工作室。讓拍畫老師一張張拍、一張張調整。接著又一張一張包回去,捆好,又搬去路邊叫車。回到家又要搬兩三趟上去。一個人的體力,就只能這樣。畫些數量不多、尺寸也不會太大的畫。
若是能自己扛的,我就不去坐計程車了。要搬到捷運站,坐七八站,出站後又要走二十分鐘才到攝影工作室。拍畫老師看我這樣,每次要和他砍價,就算我半價。看我走這麼遠捨不得搭車,就說下次到捷運站,他可以去幫我搬。我覺得我好像畫畫的乞丐。分鐘才到攝影工作室。拍畫老師看我這樣,每次要和他砍價,就算我半價。看我走這麼遠捨不得搭車,就說下次到捷運站,他可以去幫我搬。我覺得我好像畫畫的乞丐。
老玻璃又說,你怎不去申請工作室?小李那邊用學校的工作室。我說,我不用去工作室。我要和我的貓在一起。我的貓習慣這裡了。每天五點要接小孩的人、每天五點後就沒有個人獨處時間的人,要工作室幹嘛呢?光是車程來回都耗掉兩個小時了。
老玻璃又問,你畫有賣嗎?這又問到我的痛點了。也不要問我賣多少錢了。我越來越不想和人類浪費時間。那些老用金錢價值在衡量一切的人。那些老要比較或是炫耀誰多有成就誰賺了多少錢的人。我統統不想管。我只是因為想畫畫。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我不能說出這樣任性這樣自我的話。我必須有家庭有社會責任。不是說想畫畫就每天在那裡畫畫。什麼都不用管。
所以我美術系畢業十八年以後才開始畫畫布的。沒有人像我這樣。也沒有人還在畫畫。除非他已經是畫家了。我是自己假裝的畫家。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只有六十天我會假裝自己是畫家。這樣已經夠了。在台北這地方苟活。我對台北的壞話很多。都被我的貓吸收掉了。在台北我不厭其煩的去畫畫。去寫那些不討喜的東西。那樣專心的神經質。把自己壓縮成一本本書、一張張畫。
老玻璃來借住我沒有很喜歡。那會破壞我的獨處時間。但一年一兩次也就算了。他會來台北做美容手術。我沒有問過他做了什麼。在老家做會被他媽媽發現。這次他說是來送他朋友最後一面。我也沒有多問。後來他自己說的,朋友不到四十,在睡夢中往生的。大體已在冰櫃,他去了朋友的房間。說,他還在那裡。隔天,他又再去一次,去土地公廟拿了香去點。
那朋友是他每次來台北都會找的。同志圈的。父母還在,是獨生子。他秀照片給我看。一個很陽光的男孩。說他每次都要喝得爛醉。前一天晚上有去喝酒。隔天就沒有起來了。因為是一個人住,沒有馬上被發現。他的男友隔兩天才發現他走了。
他有寵物嗎?我想的是如果有寵物,那寵物要找人接手。
沒有,如果他有的話,就不會每天晚上去喝到爛醉了。老玻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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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沒空沒錢喝酒抽菸。整理這些貓、一個小孩。已經夠了。從小孩回到家到他入睡。我才有一點點坐下來的時間。晚上去喝酒這種閒情已經是上輩子或是下輩子的事了。只要一觸碰到那些貓,就哪裡都不想去了。馬上被打中麻醉槍。酥酥軟軟只想睡覺。窮人養貓,不用喝酒就醉得不省人事。不用錢的。每天睡得穩穩的。什麼喝酒打屁是太好命了。我生來不好命也沒有關係。我現在想畫畫也沒人能阻擋。
光是整理畫作,抉擇哪些該留哪些該丟,半天就會不見。而且毫無結果。一疊一疊的紙。看起來沒有很厚。我都畫在那種薄薄的紙上。光是要一張張看、哪張要補畫、要做什麼用途、分類,沒有很大的毅力是無法積極的。很大的毅力來自錢,或展覽需求。光是要準備一個展覽是真的哪裡都不用去的。整理最花時間。還要張羅呈現方式。要不要框。想到這些時間就會被大雨全部沖走。
有次我的窮病發作,在二手店迷上了二手框。看到還用玻璃的二手框很興奮。現在的框都用壓克力板了。重點是還很便宜。我挑了五個。為了這五個框。我加了一個行李。坐飛機帶回來的。結果目前還是擺在地上。連仔細包的氣泡紙都還沒拆完。要把剛好大小的圖放進這幾個框,我知道又是一個幾個小時的時間,後來發現遠遠不止。整理分類、小畫自己掃描,一掃掃至少一個小時。別人還以為我閒閒沒事幹。好像很有閒情在畫畫。對這些人,我一句都不想浪費口水。
整理畫作的時候,總是感到喪氣。我奮鬥了這麼多年的畫布活。令人喪氣。美術系四年。之後沒有閒情去碰畫布。一直到快四十歲之際,忍不住重新以壓克力嘗試了一下。因為畫布的量體令人不敢領教。畫出來一塊一塊的。牆上沒地方擺。很難收。也不太敢畫大張的。運費很貴。而且它可以一再修改、覆蓋的特質令我一直有畫不完的感覺。
老玻璃又問,你還有和誰誰聯絡嗎?天哪我最討厭和舊識見面要知道別人的動態。我根本沒空管別人。那個誰誰去大陸教書又回來了、在士林買了房子。買房子?這麼貴怎麼買得起?他父母出的吧。讀到博士在台灣找不到教職、妻子都有了。人生還好有父母的幫忙。看起來還過得體面有模有樣。要是我,讀到博士還這樣在地板上沒畫架畫畫。別人不會像我這樣孤獨這樣展示自己的窮、無依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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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五個去二手店的戰利品二手框,我開始為框打造不同尺寸的畫,畫來畫去都是兩個貓頭,和一個變態吸貓人。一個早上就在拆畫框、量紙大小。接著從下午到晚上花了快十張。畫完了。
打包去給攝影師拍畫,為了讓自己有力氣,十一點就去買飯。吃飽了開始打包。以前省著用、回收用那些泡泡紙,現在終於想通花了三百八十元去買了一整大捆,回頭想想是不是算貴了。把一個跟柱子一樣的一路扛到捷運,還好尺寸沒超過。下捷運扛去接兒子,再一起扛回家,大部分是我扛。雖然很輕,但這棵柱子很大。在夜色中,兩個人扛著一個巨大筒狀物,有一種漫畫感。
以前是兩張畫面對面再一起包。現在我是一張一張包。二十年來,第一次這麼奢華的用泡泡紙。早該如此了。又不是多貴。兩張兩張尺寸一樣的搬來包。發現地板又貓毛又頭髮。只好先清了地板。泡泡紙根本無法全攤。全攤我人沒地方蹲。窄來窄去的我的手一拿起剪刀就俐落了。包裝也很俐落。一下子也想不起來我怎會如此俐落。好像做得很熟了。一張一張包。一張一張排好。至少兩個小時吧。總共整理了三堆。分裝進三個袋子。只有兩隻手我也習慣了。一個人搭車去,東西分兩趟搬。習慣了。攝影老師每次推開門看到我都很吃驚,你怎麼搬的?下次叫我下去幫你搬。沒事,我就懶得麻煩別人,多走一趟而已。畫沒有很重。還行。老師竟然說我變壯了,以前太瘦。
結果回程上我一直在想這句話。變壯。這肯定是台北人的客套話。
我去買一塊一號畫布。為了放進我大費周章帶回來的二手框。研究半天發現它應該是要放一號畫布。我順便要買凡尼斯。畫完塗上保護用的。一號沒有麻布的。店員東找西找,說只有零號有。這是隱藏版,就是其實是全麻,但應該是用零頭的布去繃的。隱藏在仿麻畫布堆裡,價錢也是仿麻價,所以買到了就是賺到。聽店員這麼一說,我手上就緊緊拿著那三個零號隱藏版。窮病發作。又看到一個四十塊的麻布,買了兩塊試試。又揀了兩條綠色顏料。結帳時竟然要七百九十二。我想問,怎麼這麼多?但馬上把話吞了回去。我的窮病店員應該都知道。他不會多算我的。一個畫布六十,我揀了四個。那罐凡尼斯兩百八,就五百多了。加上兩條大條顏料,還有兩個四十的小畫框。
買材料的錢是沒有計算的。算了也是嚇自己而已。拍畫就拍了一萬二。計程車來回就要快八百。這些東算西算又沒有要和人報帳。全部是自己的。只有去美術社他們不會問我,要不要打統編,已經知道我是個體戶了。
馬尼尼為/在台北畫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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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藝術家,我放棄成為藝術家了。我早放棄了。那些教人看不懂又拿天價數字的作品。但那也是人家的事。人人有命,有些人就出生在羅馬。我們還在條條大路通羅馬。那些人一出生就到羅馬了。羅馬我也去過了。我也沒和別人說。也不能說我放棄成為藝術家,應該是我沒當成藝術家。進不去這個圈。只能自己偶爾畫畫。和老玻璃也不用多說了。他也是靠父母。靠了很多。我沒父母靠。我父母不讓我靠。我就剩自己。還要被別人說不好相處、孤僻、沒朋友。
長這麼大了還在畫畫。還以為自己是小孩。還在做這些不賺錢的事。那些人就這樣說我的。人生也有限。老了就沒力氣畫畫。每一年最期待的是畫畫布。每年畫十張。不能多。畫布占體積。成本又高。時間也投入多。也不好賣。積在家裡要空間放。是故一年十張。或是兩年十張吧。反正有畫展時就是十張。畫布慢慢加大。從三年前開始畫十號十五號。去年底叫了二十五號三十號。十張到現在還在修修改改。前兩年賣不出去的,就再拿來畫過。
我不畫草稿。畫布常是塗了又塗。改了又改。管他的。我不做美術系那套。全部畫錯的、不喜歡的都可以塗掉。全部都可以被塗掉。一定要有這種想法你才會自由。今天我沒把燈開到最大就開始畫畫了。把餐桌上便當盒帶來的橡皮筋收一收後就去畫畫了。
要把自己安靜下來的最快方式,就是去坐在畫布前。我畫畫的時候就聽到了那隻貓的呼吸聲。穿透我身體。我就看到了那隻蜜蜂飛進來。看到牆角裂了一塊。水泥屑掉出來。我感到那些強壯的生命在我指尖。那些說不清楚但強盛的生命。就算在睡覺也有的生命力。就算不洗澡也發出原始香味的生命力。這種從頭到腳的生命力。我為什麼要畫畫。因為我的阿美在每一張畫裡。她是最永遠的存在。因為我真的被逼到無處可去了。除了瘋狂靠近貓的身體。我只能去到畫布裡面。
我畫畫的時候我媽媽就來了。看見一個一無所成的女兒。永遠長不大。像個孩子任性的在做事。滿地的未收拾。我沒想過要和她報喜。從沒想過自己要有什麼成就。我的頭腦無法有這些。我來畫火吧。一把一把的火燒掉那些人。我的手我的臉碰到阿美的時候她就進去我身體了。我們一碰到彼此是又圓又亮。通電成了發熱的大燈泡。我就熱起來。就有了力氣。我借用這些動物的身體在活著。我喊她的聲音就像喊我媽媽。
我常在想我媽媽會如何整理這些。把我全部的紙張作品整理好。讓我媽媽的手附身我的手。我的手以後也會跨越時空進入我兒子的手。他可能不知道。這十年來我所做的是一個單調極致。每天固定在一個方形之間來回。昨晚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八點就進去睡了。
帶兒子去賣畫,就在我和對方寫價格時,他說,這個只有一張,為什麼要賣。這句話刺了我。一直到回到家,我才說,畫當然是要賣的,留著我也沒用。
我想好好的沉迷於畫畫。那樣不顧一切的塗抹。畫壞了就是一張畫布而已。
老玻璃來台北都會來借住我家。來借個房間睡覺。一起吃個飯。因為他總是來我家,所以我正在做什麼也都被他看到。我家裡畫布滿地的狼狽樣他也看到。動不動問我要不要去找工作總是讓我很氣。我忍不住透露我的年收入好讓他閉嘴。說明我在家看起來沒有在做什麼,但還是能掙錢的。至於我真正的家人,反正我也不靠他們,他們也不靠我。我就成為別人眼中的窮人沒差。
我不明白我打這一大堆的廢物要幹嘛了。寫廢物論嗎。自己欣賞那些畫。連牆都掛不下。一開始就說我家裡沒牆了。台北這裡人人都要有靠山、有背景。空間不是沒有。你要有門路。我沒門沒路。只有自閉。人家問我,你為什麼要去撞別人的牆。我沒有。我就去丟石頭。丟了就跑。
真的看到一個人哪都不去關在家裡畫畫,每個人臉上都會有問號。那個問號就是誰在養他。
為了生存,我也硬起頭皮教畫畫。很少堂。不是每周都去。有去才有錢的。我常在他們身上看到年輕的自己。原來有這麼多人和我一樣。心裡想的是,要是全部人都想在家畫畫不去上班,那這國家不就完了。這國家就靠畫畫的人行嗎?好命人家才能養出這種社會的叛徒吧。好命的國家才養一堆畫家吧。
大量的冬天。大量的垃圾。大量的颱風天。變化多端的天氣。畫畫的時候把自己關起來。把你的苦像經血一樣排出來。和貓一樣靜靜的坐在這個世界的地板上。我打掃自己的文字。打掃自己已經沒有乳汁的乳房。變成那種底部裂開的果莢。準備在風中炸開。掉進土裡。
● 本文選自新經典出版《我生來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