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 納入胸懷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 / 楊牧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 / 楊牧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是這小島接近大陸,秋來的時候,秋便來了。季節的遞轉那麼真確那麼明顯。早晨起來,看到許多黃葉,鋪在沙地上,風聲殺殺,越是冷清了,越是寂寞了。

離開東海到今天正好四個月,日子堆高,懷念愈深。黃昏島上下過一場雨,從城裡回來,淋得一身濕透,在吉普車裡看路兩邊飛逝的木麻黃;雨越下越大,視野茫茫,不知道身在何方──許多淡淡的哀傷,許多愁竟突然湧進胸懷。今夜站在路口,秋風吹在身上,涼涼的,像回到了東海,像看到了大度山的樹木和燈火,轉瞬又是譎幻空滅;天上幾顆寒星,憑添無聊。

在學校的時候很難看到學校的可愛,只知道改革,每天都激憤地想把自己稚嫩的理想放到四週去實驗,卻忽略了那麼多,那麼多溫情和友愛。在「古城末日記」(The Last Days of Pompeii)裡,那個驕傲的羅馬人Lepidus說:”Jupiter’s temple wants reforming sadly”(可憐那天帝的神廟正待改造!)作者嘲笑他說:「除了不知道改造自己以外,他是一切事務的大改革家!」我們也曾經是那麼幾個偉大的改革家,只是極少安靜下來想想自己而已,不知道自己多麼無知,多麼幼稚。看到石板路,怨它們太小太破舊;看到石橋,又怨它們少了點雕飾,「為什麼不做成拱橋?」你埋怨了:「平鋪水泥算得了什麼藝術?」無邪的心靈只知道夜夢理想,把自己的尺度荒唐地拿出來量世界的方圓──但世界太大了,我們看到了多少?我們生活在那麼優美充滿「氣氛」的校園裡,我們看到了什麼?只有連架的書籍,只有畫報,只有夢谷,水塔,古堡和那連煙帶霧的相思林罷了。

你能在書籍裡探求多少呢?四年的大學生活我什麼都沒有得到,只知道如何尊敬學問,如何從卡片箱走向書架,照號碼找到厚重的洋文書──這是什麼?抬頭看看夜空,有幾顆星你叫得出名字,你知道它們的距離?你知道多少年後有多少顆星要殞落,多少顆星要新生?世界宇宙,永遠在變動,永遠在流轉,書本能給我們多少?離開東海四個月我才參悟出這一點道理來,原來生活本身才是一門大學問,只有用生命去體驗,才是有血有肉的──這才真是跨出了蒼白冷酷的象牙塔,看見天日,看見風暴,走進這世界來。

在校園裡生活的人是不大知道憂愁的,為賦新詞可以愁,考試考壞了可以愁,經過女生宿舍看到電燈滅了也可以愁,愁上一夜,在床上反側,誦上一段關睢。天明後,又是同樣的生活,掀開帳子,看看郊原隱霧,讚嘆一句:美麗的台中盆地,早安,春天。在那麼青翠的天地中,在扶疏的枝葉和茵氈的綠草間,你看到了什麼?那些女孩子的陽傘,花裙,那些高貴的笑容,你看到了多少?「生活真好,」你歌道:「感謝主,全能的主……」

你也曾憑欄低迴,在沒有課的上午,十六宿舍的走廊(當春深的時候)最適宜遠眺,你看到河谷,和樹稍許許多多紛飛上下的黃蝴蝶,像紙花一般,飛上一個多月,然後,在一個小雨過後的清晨,開門出來,忽然蝴蝶不見了,你眼睛寂寞了,好傷心啊,也許你會滴下兩行清淚!生物系的同學說,他們走了,那是蝴蝶的生活──「你何不去藝術館後看桃花呢?這是桃花的季節哩。」感謝主,全能的主,去喝碗稀飯吧,看看郵局有沒有我的信,想起昨晚胡湊的那篇Browning’s Dramatic Monologue心裡慚愧極了,對教授懷著偷懶的歉疚。眼睛酸澀得厲害。在東海,我們雖年青快樂,卻整日疲勞。

但這些就是生活?生活這麼單純無聊嗎?你辯駁道:你知道得太少了,你該到夢谷去看野火,那火光可以告訴你很多真理。你去吧,去夢谷,走過沿溪的小路,回頭還看得見圖書館三樓的燈光,瓦際還響著青春的華格納。樹薯,香草,甘蔗,相思樹,那野火只能帶你往情愛上聯想,你捲起袖子,砍下帶汁的樹枝,哼著英文歌砍柴,生命就是那麼豐富了,生活就是這麼多彩多姿了。或許你和許多同學一起去,班上的女孩子除了忸怩,什麼都不做,圍成一圈吃吃亂笑,等你把鴨子烤好了,卻爭著要那塊烤得最熟最香的翅膀,也許還埋怨:你們這些死男生,怎麼不知道擺點胡椒到醬油裡?擺點胡椒吧,在生活裡也滲一點胡椒,讓你在辛辣裡嚐出一點真諦來,讓你知道,熄火以後,如何歌唱地從谷裡走出來,如何疲勞地上樓,準備明天上午的《莊子集釋》。

我真不願掃你的興,尤其當你爬古堡的梯子爬了一半的時候;我真不願意教你灰心,真的,不願意讓你在主日崇拜以後出門便遇見大雨,走不回去。那翠綠的大度山平靜而美麗,除了考試和舞會,你有什麼煩惱?教室裡多的是鴻儒碩彥,你甚至可以聽見老教授用純粹的英語朗讀Farewell,Othello’s occupation’s gone!回到中世紀,回到伊莉莎白的年代,回到浪漫時期,回到晚唐宋代──只要你上課時不計較女生的髮型,只要你不盤算回家的路費,你就是王子,你就是騎馬過橋的五陵年少。

生活多麼好啊,當你沐浴完畢,站在窗口看新月昇起,必中充滿了觀喜和感謝──感謝主,全能的主,讓我能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在這裡求學,看山,和戀愛!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爭執,不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叫做恐懼的日子──你的日子像七彩的流蘇,那麼柔滑,在指頭間摩娑不完,多麼順心的一天,日子就是幸福,還想什麼?你把床鋪理好,加一塊大甲草蓆,美麗的夏夜,螢火蟲在河邊翻飛,流水湍急,楊柳又長又綠。站在橋上,看燈光拉長成幾十條破碎的帶子,看一顆流星滑下,不知不覺就回到孩提。

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的延續。那些美麗的夢幻,那些憧憬都同樣疏落,同樣紊亂。在甜美的協奏曲裡讀甜美的詩篇,在圍巾棉袍裡鑽引「鵬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那些密密麻麻的注疏,古人的旁注和眉批,徐先生的筆記和論文。你雄心真大,就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新解來攻擊長輩;而你什麼也沒有創造出來,因為線裝書上的灰塵弄髒了你的衣袖──你是一個潔癖的大學生?你的袖釦發亮?你的書籍燙金?唉,你知道得太少了,你知道天冷了有多少人挨凍嗎?你知道風起的時候,有多少人失眠嗎?「根據克羅齊的美學原理,表現一詞有它獨特的意義──」你枕著涼簟咀嚼這句話;什麼獨特的意義?「成竹在胸」,我明白了,明天到中文系去看看玄秘塔的真蹟,什麼叫做成長,什麼叫做生活,什麼叫做恐懼,什麼叫做割捨!那四年對我如浮雲,有時燦爛,有時灰暗,卻沒有太多意義。

你會問我,為什麼不把它忘記?唉,你是忘不了的;四年的徜徉,我們知道每一種花的花期:聖誕花開的時候,正是合唱Christmas carols的時候,頭巾大衣,點綴每一個角落,你對西洋來的先生說Merry Chirstmas,心裡卻嘀咕,什麼時候他們也同我們一樣讀四書?感謝上帝,給我們一個歌聲悠揚的平安夜,到處都是腳步聲,鐘鳴三句,你為什麼還不回去?天來越冷了,東海的風越來越大了,吹得你寸步難行──有一天,突然太陽出來了,又下起小雨,在三月的午後,你走在小路上,看到苦楝花開了,飄滿一地,紫色的,那麼可憐地飄滿你路過的橋樑和草地。風雨不已,你打傘去圖書館看報,去實驗室看待解剖的荷蘭鼠,到文學院聽課;那唯一的木蘭花開了嗎?今年開幾朵呢?去年我數過,上帝啊,去年我曾偷偷數過,居然開了十一朵。

然後就是桃花了,你不愛桃花,愛人面艷紅。坐在草地上,你看不到桃花萬千,只看到遠遠宿舍裡的門啟門閉,許多女生拘謹地走過來,沒看你,她們看到的是自己的憾意,她們懷抱拜倫的詩集。這一切都平淡,像月份牌一樣,伸手就可以撕去,甚至可以取下,一直到滿山的相思花開的時候,你開始著急了,離愁漸生,流蘇數完了,你看看一退再退的論文,明天?明天我要走向哪裡?好多相思花啊,黃得教你難過的相思花,每一年都是那幾棵開得最多,我真恨不得把它們砍掉。你慢慢理解了,幸福並不是永遠常駐的,原來也有這麼一天,我必須離開這個我熟悉的山頭,校門還沒建好呢,教堂的瓷磚還沒嵌上去呢,為什麼我要離開?尤其是離開東海,我要去哪裡?

也只有離開我們熟悉美麗的校園,你才能體會出生活的不容易和艱苦,是的,恕我說一句最平凡的話:「生活太艱苦了!」你要離開了東海,才知道世界原來並不是那麼美好的,也不知道,世界原來比東海美好!

在無意中,你會經過許多書本上忽略的篇章,你會長大,甚至蒼老,而且變得冷酷。我覺得自己已經慢慢冷酷起來了。從童年一下跳到中年,只有現在,當風起的時候,在蠟燭光下,聽到炮聲斷續,聽到木麻黃的呼聲,忽然想起東海的冬季,目渺渺兮愁予。離開東海,又想起東海,像退了一萬步來看一座城市,或即或離,山光水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一剎那就是最甜美的Trance,懷抱萬種愁緒。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 / 楊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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