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過世,永遠的才女典範林文月:女性如何擁有超越年齡和面貌的吸引力?
拿捏得宜的強烈個性,其實可以很迷人。
文/林文月
編按:作家林文月日前過世,享耆壽90歲。才情洋溢的她,曾在《京都一年》中提到自己和京都女性的互動。她曾在1970年遊學京都10個月,當時認識了一位50多歲的秋道太太,她既是料理店的老闆娘,也是林文月接觸日本的古典和民間戲劇的重要助力,是位活在優雅與熱情之間,魅力十足的女性。
在日本各地方言之中,京都腔是大家公認為最柔弱的,它給人的感覺就如我國方言中的蘇州腔,男人講起來頗嫌缺乏大丈夫氣概;可是女人說著卻悅耳動聽,饒有韻味,所以許多日本人都喜歡聽京都女性說話。
京都也是一個產美女的地方,當地婦女以皮膚白皙肌理細膩著稱。又由於京都千餘年來一直是文化的古都,所以地靈人秀,那兒的女性也多數有溫柔優雅的風姿。可是在優美的外貌及嬌弱的口音之外,京都的女性卻往往有強烈的個性與熱烈的感情。
儀態素雅,卻古道熱腸,看照初識外國人
認識秋道太太是在我抵達京都的第一天。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初轉紅的星期日中午,熱心的平岡先生把居所尚無著落的我帶到「十二段家」——左京區名料理亭之一。我在京都的第一頓飯便是在秋道太太的店裡吃的。
「十二段家」是一家頗具古典風格的日本餐館,而它的女主人秋道太太給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典型的京都女性偶像。她是一位中年婦人,雖然並沒有沉魚落雁的美貌,但是她那一身素雅的和服裝扮,以及和藹親切的儀態卻另有引人之處。
從平岡先生那兒獲悉我是別夫離子隻身來異鄉遊學的中國女性後,她先是睜大了眼睛驚訝,繼之則對我表示感佩與同情。平岡先生介紹我們認識,希望往後秋道太太能在日常生活方面幫助我,照拂我。
我是一個看來細心,而實則有時極粗心的人。我拎了一隻皮箱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只憑一封介紹信找到了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地址,和平岡武夫教授的研究室,卻沒有預先安排住宿處。秋道太太知道了這情況之後,又替我十分著急,答應代我留意。
於是只好暫時在旅館裡訂了幾天的房間,第二天開始四處去找尋出租的房屋,可是往往不是房租太貴,便是地點太偏僻,適當的房屋很難找到。正在失望和焦急的時候,秋道太太忽然打電話給我,要帶我去看一個地方。
依約趕到「十二段家」門前時,卻見她從店裡慌急地跑出來,臉上不施脂粉,穿著一件舊洋裝,兩隻濕的手還在白色的圍裙上不停地擦著,和我昨天看見的嚴妝模樣全不相同。她一面掠著散亂的頭髮說:「請原諒我這副狼狽的樣子,正在廚房裡幫忙著哪!」
當我們看完房子時,天色已黑,為了報答她的幫忙,我想邀請她一起吃晚飯,但她說這是生意最忙的時候,她必須再趕回店裡工作去。雖然後來我租定的房屋並不是秋道太太介紹的地方,但是她的盛情隆意,卻使我銘記於心,難以忘懷。
雙手粗糙為家,但也擅文學、茶道與書法
「十二段家」距離人文科學研究所和我住宿處只有步行20分鐘的路程。我生平第一次獨處異鄉,圖書館閉門後的時間對我來說是漫長而寂寞的,而秋道太太在店裡的客人散去後也常有休閒的自由,於是我們有時相約聚敘。
多次的長談,使我們之間認識更深,我喜歡她爽朗堅強而又多愁善感的個性;她則被我對京都的傾心與學習京都腔的熱誠所動,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們已成了莫逆。
秋道太太自幼生長在祇園區,那兒是保留京都古典氣氛最濃厚的區域,所以她的思想和言行也最能代表京都女性的特色。
雖然她受過戰前日本婦女的最高教育——女子專科學校,而酷愛古典文學,卻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不得不繼承這份餐館的事業。
她告訴我:在戰時及戰後那一段艱苦的日子裡,她和秋道先生曾經怎樣胼手胝足,慘澹經營這家餐館,而為著哺育3個孩子,她更是怎樣身心交瘁地操勞過。她們夫婦費了整整10年的心血,才使一度幾乎中輟的店務穩定下來。4年前,他們向銀行貸款而修築了北白川的這一家分店。
如今,2家餐館的業務一天比一天昌盛,秋道先生主持丸太町的老店,而她自己則主持分店。他們的3個兒子也都已長大成人,先後考入了大學。
她驕傲地伸出一雙枝節粗壯的手給我看,那雙手像男人的一般大,每一條粗糙的紋路都代表著過去日子裡奮鬥的故事。那雙手絕稱不上美,但它們不僅可以做種種粗活兒,同時也可以做細緻的縫紉和刺繡,精於茶道,而又寫得一手端莊的毛筆字。
在日本的女性當中,我很少看到一位像秋道太太那樣不斷力求上進的例子。她能閱讀艱澀的古典文學作品,也能朗誦《萬葉集》和《古今集》中的許多美麗詩篇,她用古文寫日記和信札。
人文科學研究所東方部的春秋二季學術演講是對外公開的,秋道太太便是極少數的所外必到聽眾之一。這種專題演講相當冷僻,聽眾並不十分踴躍,據說一度曾考慮輟止過,但在例會上討論這個問題時,有一位學者竟以這個演講會能吸引料理店的老闆娘前來聽講為理由,而堅持使其持續下去。
我曾經和她並肩而坐,聆聽過2次演講,她聽講時非常認真,有時記大綱,有時甚至於錄音,至於演講的內容,她倒不一定能全部瞭解,卻堅信那是使她自己不斷接觸文學氣氛的好機會。
風雅行事,跟著節令過文藝日子
對於京都的風雅節令行事,她也同樣不肯錯過。
承她的盛情,在京都居住的那一段日子裡,我曾經和她共賞過歲末的「歌舞伎」表演,春天櫻花節的「都舞」,夏天的「祇園宵山祭」,以及「文樂」(又名淨琉璃,為日本傀儡戲),和一場契訶夫的「海鷗」舞台劇。
她從小酷好古典戲劇,對許多劇本十分熟悉,於役者的演技也頗能批評。和她共賞戲劇是挺有意思的,她是一位感受性極強的人,觀劇時常見她不停用手帕拭淚;觀完後,為了不願意破壞感動的氣氛,我們都不喜歡立刻討論批評,總愛挑一些靜僻的小衖堂散步一會兒。
那次觀「都舞」後,她帶我走過古趣洋溢的石板小徑,牆頭的垂枝和路邊的苔痕,以及長長的石板路,至今印象猶深;「文樂」之夜,我們在寂靜的御所(日本故宮)庭苑漫步,那晚夜霧迷濛,寒月殘星,也令人難忘。
我總愛把手插在她那寬大的和服袖裡,我們一面散步,一面談天,對於看得懂聽得懂的部分,我們常熱烈地討論爭執;我不能接受的部分,她則仔細為我解說。我能在短短的不到一年工夫裡接觸一些日本的古典和民間戲劇,秋道太太給我的幫助實在最大。
勇於圓夢,享受生命中的華美
雖然秋道太太已是一位50開外的婦人,但是她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初老之身。說實在的,她倒是處處保留朝氣的。
初冬的一個傍晚,她打電話到我住宿處,要我馬上到「十二段家」去,她說有一樣「極珍貴的東西」給我看。
我連忙雇車趕去,她已站在寒風中迎接我了。掩不住喜悅和興奮之情,她拉我到2樓那一間她自己最喜歡的「紫之間」。
拉開紙門,赫然有一座高及人腰部的「文樂」傀儡人形安置在房裡。她等不及我讚美,就要我端詳那逼真的臉龐,要我輕撫那絢爛的織錦帶,又要我把手伸進傀儡人形的身子裡,模倣文樂役者的動作。
告訴我:那一座人形訂製已月餘,花費了日幣40餘萬円。她的豪舉令人驚歎,但是卻解釋道:「這是我少女時代以來的夢想。我從小喜歡看『文樂』,一直想自己擁有一座人形。從前窮困,買不起,每次觀賞『文樂』後,總是羨慕不已;如今苦日子已捱過,我用自己血汗賺來的40萬円買一個夢,不算太奢侈吧!」
秋道太太有很多的夢:她的夢有時是一條華麗的織錦帶,她把它買回家當做藝術品欣賞;她的夢有時是一幅屏風或一軸字畫,這些她心愛的東西都展列在那間「紫之間」裡,但是有時她的夢卻只是想出去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去年深秋時分,她提議去看洛(日人稱京都為洛)北郊區高雄的楓葉。於是我們和平岡教授夫婦4個人雇了一輛車,清晨6時直奔高雄山腰。晨曦裡,滿山深淺的紅葉,和那吸入肺裡尚覺清涼的空氣,委實教人留戀!又有一個初夏的清晨,我聽見樓外有人哼著熟悉的歌。
打開窗子下望,是秋道太太倚在那石橋畔,她穿著一襲淡色的夏裝,笑著向我招手,並示意要我下樓。就那樣的,我被拖了去參觀圓山公園的牽牛花晨展。揉著惺忪的睡眼我怪她擾人清夢,她卻說:「牽牛花是見不得陽光的,看完花展,你可以回去再從容睡覺呀!」如今想起來,假如不是秋道太太好奇,我恐怕將永遠不會曉得牽牛花竟有那麼多的種類和那樣豐盛的生意了!
她又帶我去參觀過庶民風味的露店「清水燒」(為京都有名的陶瓷器)展覽,勸我不要錯過欣賞「壬生狂言」(每年4月末在壬生寺舉行的狂言表演)、「大文字燒山」(每年8月16日晚點燃大文字山等京都四周的五座山,做為祭祖的最後節目)……
似乎生為京都人,她有無上的驕傲,同時也希望我能於有限的期間內儘量多認識京都的風貌。京都是一年四季被大小各種節日行事占滿的都城,於是認識了秋道太太之後,我不再有空閒獨處小樓咀嚼異鄉的寂寞了。
對於做為一個餐館的女主人而言,這些風雅之事實在是秋道太太忙裡偷閒的最大享受了。
盡責工作,私下卻能真情流露
像京都一般餐館的女主人一般,平日裡她是十分忙碌的,雖然她的「十二段家」有男女工作人員十餘名之多,她自己卻經常是繫著一條白圍裙雜在廚房裡操勞著,她的處世哲學是:「如果你要別人甘願為你工作,自己就得先做個榜樣;只有能幹的主人,才能留得住能幹的工人。」
她自己的飲食總在工人們吃完之後,而有時工作過忙,就會錯過進食時間,因此她的胃有毛病,稍一縱飲,即臥病三數日。但是在朋友宴聚的場合,她卻又不願使大家掃興。
看了她的熱情和她飲酒後的痛苦,使我禁不住聯想起川端康成筆下的駒子(《雪國》的女主角)來。她常常忘記自己只是一個血肉之軀,過度的操勞和多方的興趣往往使她透支體力而病倒,而在病床上,她的軟弱便全部暴露出來了。她會想到死,想到生命之無奈。
有一回,她病得較重,我帶著一束鮮花去探病,她睜著深陷的雙眼對我說:「我不要死,我不能死啊!我們修建這個店鋪的貸款還沒有還清,我的3個兒子也還沒有大學畢業,我還有許多的義務未盡……」說著她竟流下眼淚來。我只有像哄孩子似地輕拍她的肩膀。
我離開京都的前幾夜,秋道太太約我在晚上9點鐘以後去「十二段家」找她。那時候客人已散,工人在收拾店面之後也陸續離去了。我們在「紫之間」剝著新上市的毛豆吃,喝著她特別為我保存下來的乳白色濁酒。那一晚,我們都充滿了離情別緒,她告訴了我許多許多個人的秘密,她奇怪為什麼自己會對一個認識不及一年的外國人吐露心事?難道人與人間真有不可思議的所謂「緣分」嗎?
離開京都已經有4個多月了,秋道太太給我的書信也已超過了10封,而每回展讀她那清秀的毛筆字跡的信,我又如同看到了那一張辛勞的,卻又興致勃勃的臉。有些女人是超越年齡和面貌,另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的。認識了秋道太太之後,我可以肯定這句話了。
(本文摘自林文月著,《京都一年》,三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