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離線生活】 鍾怡雯/散步晚點名
文.照片◎鍾怡雯
冬梅綻放,初夏結青梅。
這裡說的是野地的前塵舊事,鳥在樹在,散步的閒情還在。
春末初夏,或者初秋,入夜之後風涼水冷,吃完晚飯後,洗好碗,垃圾車也走遠了,散步去。如果空氣品質好,又逢皓月當空而涼風送爽,散步時沒碰到任何人,一個人獨享一座寧靜的社區,更是快樂賽神仙。鄰居丟完垃圾幾乎全都入屋去,散步時偶遇的鄰居多半要外出,或者下班晚了吃過飯再回家,連招呼都打得匆忙。這是我的放風時間,偶然撞見剛好也要出去公園放風的柴犬妞妞,牠小跑步經過我,往大門直奔,比回家的鄰居更匆忙,斜眼瞄我的功夫都沒有。主人跨大步,給我點個頭,隨狗快閃。
散步時我很愛張望,不是轉過頭正眼直直看進別人家客廳,而是頭臉向前邊甩手邊正經八百走路,眼睛掠過別人的門前庭院,短短幾秒,人家的尋常日子盡收眼簾。社區很多戶人家不拉窗簾,完全不介意別人的眼光。天熱了有男主人打赤膊坐成彌勒佛,肚子完美跨欄。有人斜倚沙發挖鼻子,邊滑手機,電視自顧自演它自己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有一戶人家夫妻加兒子三個,總是靜悄悄地吃晚飯,一句話都沒有,從窗外看來像真人版默劇。有的人家一嘴兩用,邊吃邊講,還有電視配音,熱鬧非凡。
幾乎每一家人都吃飯配電視。有人把家人撂在餐桌上,把飯碗端到電視前,盯著手機配晚餐。電視一律開著,多半是新聞台。自助餐店或麵店都開著新聞讓人配餐,新聞竟成為台灣人的調味料了。現在加上絕不可或缺的手機,添忙又添亂。所以,大家都不需要散步了吧?晚飯後散步的人家就我們一戶,多半還只有我一人。鄰居總覺得我很閒,比那幾位沒上班,常相約去賣場大採購的家庭主婦還悠哉。
散步同時晚點名。社區裡除了麻雀,還有綠繡眼,睡在櫻花、野桑椹和小葉欖仁上。照例要數數,通常會找到十隻八隻,有時少一些,最高紀錄二十三隻。冬天櫻花葉子落盡,光禿禿的樹枝上露出幾個秀氣的小巢。季節揭發了綠繡眼的祕密,這時,牠們早已經攜家帶眷離開了。天氣暖和,我開始頻繁散步的季節,牠們又陸續出現。下大雨時通常全部缺席,小雨時或有兩、三對。跟麻雀獨眠的習慣不一樣,綠繡眼通常是兩隻兩隻靠著睡,曾經有三隻併排成夾心酥的,牠們有個綽號叫「天地人」,睡在固定的小葉欖仁樹葉掩護下的細枝上。
沒人發現這些神祕住戶。
大家都在看電視或手機。有一戶人家的青春期兒子每天坐在窗台前定格。他肯定不知道外頭有個無聊鄰居注意他很久了。客廳光線那麼暗,這樣揮霍眼睛,餐桌上的父母親很專心吃飯沒理他,手機把屋簷下的兩代隔成兩個世界了。
散步時張望是好事,那表示我解除了日常工作的警戒狀態。可是太放鬆了也不好。有幾次憑空迸出一句人語:「散步啊?」嚇我一跳。這個鄰居喜歡隱形院子樹蔭處,他手上捧著手機,一手夾菸。又在玩手機。跟他們家熟,忍不住多嘴,早晚眼睛壞掉。出來抽菸啊,當然要玩手機。他頭也不抬,只出一張嘴回我。
房子裡他的太太和父親在餐桌吃飯,母親半坐沙發,一手捧碗抓筷子,另一隻抓著滑鼠,身體前傾眼睛盯筆電。大概是把飯拌菜撥到同一個碗,專心上網隨便吃。客廳的電視開著,大概播給在飯桌上的男主人聽。吃飯要嘛配畫面,要嘛配聲音,吃完的則配菸配手機。有時女主人自個兒在家,也是吃飯兼滑手機,扒一口飯點一下,老花眼鏡都要溜下鼻子了她沒察覺。有一回忍不住靠近窗口吼她,吃飯啦,玩什麼?她笑嘻嘻地說,對門太太跟她要蔥花全用賴,一手搞定。這樣很省事,電鈴都不必按。你乾脆用手機把蔥賴給她,更省事。
她的手機毒沒有兒子深。任何時候這傢伙在社區行走,總是一手夾菸,手機舉到臉前。這份專注能用到別處,肯定能做大事業。他看手機時脖子前伸拉長,很傷頸椎。不過脖子壞掉前,恐怕先要撞樹吧。後來社區裡幾個上高中的小孩也都同樣的姿勢,這一代,怕是要壞在手機上了。更糟的是新生的第三代,那兩個叫我姨婆的小小孩,還沒開始走路先會玩手遊,再大一點,兄弟兩個各用一個平板電腦,吃飯時全家的眼睛和嘴巴都很忙。我跟阿嬤說你隨便煮就好,別傷腦筋,3C幫你把一切都變美味了。
散步過後心情大好,來個肌力訓練鍛鍊身體。這時我絕對不開電腦。信箱最會擾亂生活,能不開就不開。完全忘記三樓的手機。即便來電把它打爆了,我仍在一樓事不關己。從小六開始近視,來到老花的年紀,這雙眼睛還是一百左右的度數,大概跟我少用手機有關係。壞處是一天到晚找眼鏡,有戴跟沒戴差不多,總是出了門才發現哪裡不對,衝回家樓上樓下找眼鏡,急出一身大汗,想優雅出個門都不行。近視或老花最好自個兒退散,應該學一下麻雀或綠繡眼,日落而息,太陽下山之後,萬物都應該順應天時,讓頭腦和眼睛休息,至少,散散步吧。
還是別了。如果大家都出來散步,那屬於我的,安靜的晚點名美好時光就要消失了。野地被整成黃土平原之後,整個社區時常都在沙塵暴。別說散步,連出個門也得掩面快走。綠繡眼只來洗澡不再築巢,麻雀夜宿他處。我也沒心情去追各戶客廳上映的家庭劇,偶爾趁著月圓花好,在自家四樓陽台灑水發呆。
陽台原來有花有魚有樹蛙。後來樹蛙靜悄悄地撤退了,魚缸再沒出現牠們的卵泡,培植數代的樹蛙大軍跟著野地人間蒸發。然而花樹與檸檬俱在,夏有茉莉,秋有桂花,冬春兩季有梅花。檸檬花的開與落絕對不悄悄,白帽子似的小花香氣比茉莉厚實溫暖,也更有存在感。不管天寒或天熱,陽台總有暗香湧動。野地消失之後種下兩盆野薑花,從盛夏熱烈開到初冬。可惜了花香染塵埃。再見了散步晚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