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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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星空下──聯副70紙上展:特別篇】張騰蛟/弦語粹輯

【文學星空下──聯副70紙上展:特別篇】張騰蛟/弦語粹輯

 
詩人瘂弦。 (圖/本報資料照片)
詩人瘂弦。 (圖/本報資料照片)

詩人是一支沒有薪餉的隊伍

弦的許多語句,是用學養、睿智、機靈和敏捷等元素串綴而成,輯錄如下。

△「沒有薪餉的隊伍」(民國82.12.17日在《聯合副刊》與「聯合報文化基金會」、《聯合文學》共同在台北圓山飯店舉辦的「四十年來中國文學會議」──「四十年來新詩匯談」單元中,以主持人的身分,在開場白裡所講的。比較完整的說法和段落是:「……四十年來,許多詩人懷著一腔熱情,省下微薄家用,組成一支『沒有薪餉的隊伍』,『在世界已夠寒冷」的時候,『以彼此的體溫取暖』。」(新聞刊次日的《聯合報》第三版。)

那真是一個艱苦的年代、貧窮的年代,特別是軍人。出版一期《創世紀》要400元的印刷費,而他們這三位低階軍官,每人每月的薪餉也只有100多元。因此,借貸、典當,乃是刊物出版前的第一要務。瘂弦曾說:「當時我們唯一的儲蓄,就是當票」。讀來讓人心酸。(95年7月,三民書局出版的龍彼德著《瘂弦評傳》P39)。

△「《創世紀》同仁的第二代長得都很矮小。原因是,在他們年幼的時候,家長把他們的奶粉錢,拿去辦詩刊了!」(83.9.10誠品敦南店《創世紀》創刊40年活動中致詞)。

六十多年以後的今天,三大元老詩刊只有《創世紀》越活越旺(14開本,將近兩百頁),且已躍升為華文世界和多個重要國家詩壇上卓具聲望的現代詩雜誌。這足以證明,張默、洛夫、瘂弦三位功臣所付出的艱辛,沒有白熬。

△「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選擇她」。(張默《從樺樹上跌下來》P202)。這是瘂弦在老友面前多次提起的內心話,句子雖短,寓意卻深長,且具重量。恰好印證了張默所說的:「他對太座的照顧,可說是無微不至。」依我的觀察,他的異性觀和婚姻觀,澄澈似水,明亮如鏡。自「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到婚後的生活,都是如此。即使和橋橋鬥嘴,或是被橋橋說幾句,他還是心平氣和的回以:

「怎麼罵得這麼好聽,再罵一次讓我聽聽」。(《評傳》P45)

△「早年初來台士兵看到自來水從牆上龍頭中流出來,便去買個龍頭插入牆中,扭開不見水出而納悶。又有一天,排長吩咐士兵,離開時勿忘熄燈。排長走後,士兵不知如何熄燈,大力吹之無效,以槍口戳之也無效,急得滿頭大汗,適排長來,問戳什麼?告為熄燈,排長大笑曰:『傻小子!』舉手向牆上開關啪一聲,燈便熄了。」

在一個物質文明發展遲緩、新型資源尚難普遍的社會裡,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65年以前的民國44年某月某日,我就曾經碰到過有人(來自同一區域但身分背景不同)在苗栗街頭的五金行裡買金戒指的事呢!四年之後的某一天,我和二十幾位尉級軍官在天母(或是陽明山)海軍醫院裡體檢時,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抽水馬桶上便不出來!

關於瘂弦講這個水龍頭和熄燈的小故事我也聽他講過,只是忘記了時地和比較完整的內容。後來,終於在96.3.29日《人間副刊》何懷碩先生的一篇大作中,看到了它的真面目。

中國的良心帶著台灣的良心走了

△「中國的良心帶著台灣的良心走了,剩下我們這些沒有良心的人留下來,繼續吃飯」。

有一次,大陸人士劉賓雁訪台,瘂弦請吃早餐,另請多人作陪,吃到一半,劉賓雁與陳映真有事早離,瘂弦愣愣的說了這幾句深具諧趣的話。後來,沈謙先生把它變成了文字,發表在報端,再後來(85.5.3),又見之於《講義》上。民國95.1.14日我們幾個詩人朋友在羅斯福路「文協」樓下的咖啡座聊天,瘂弦也曾經說過這件事,不過,他說的是「中國的良心被台灣的良心帶走了」。

102.6.6日,我們「六友(隱地、向明、丁文智、碧果、朵思、魯蛟)」在南京西路的「天廚」餐敘,文智作東,加邀了瘂弦和白靈。瘂弦在那裡講了一些話,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唯一能回到過去,讓時光倒流的方法,就是老朋友見面,老朋友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聽來很受感動。沒有深厚而誠摰的熱情,是講不出這種話來的。

瘂弦極為重視朋友間的感情,尤其是老友。103.1月寫給我的賀年卡中在提到紀弦和葉泥之逝時,也有類似讓我戰慄的句組:「老朋友過世,就是自己一部分生命的死亡。」

△在老朋友的面前,瘂弦也常常提到「人瑞」一詞。理由是,我們這些民國20年前後出生的一代,年歲漸長了,必然多多少少都有些時光易逝,歲月不居,臉皺漸深,眉宇藏憂的感慨。特別是對於那些早衰早走的,瘂弦的感慨尤深。所以他曾說:「君不見很多老友已經提前熄燈就『寢』。」(見瘂弦為向明的《客子光陰詩卷裡》所寫的序文)。基於此一認知和感念,他的另一段話語又出現了:「我們什麼經歷都有了,只有一種還沒有,那就是『人瑞』。不過,我們這些七八十歲的人就等於是『占缺』了,如今就等待機會『晉升』。」95.1.14日,在「文協」參加一項活動後,丁文智約請瘂弦喝咖啡,瘂弦說的。

那天在座的有辛鬱、菩提、辛牧、魯蛟等。手邊的資料裡也有這麼一段,那是他去探望葉泥的時候,除了勸葉戒菸,他還說:「咱們老哥們過去幾十年什麼職務都幹過,就是沒有當過『人瑞』,現在好不容易占了人瑞的缺,一定要等到外星人之謎揭開,我們才熄燈休息。」(《創世紀》169期。)

自「老朋友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到「人瑞」之說,是提醒也是勸告,真的是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啊!我們深知,他之所以如此的多次提出這些說法,絕不是為了逗人一笑,而是在強烈的鼓勵我們這些已經倚杖而行或是進入耄耋的老友,要挺著腰桿,硬著意志,多活些年。

所有的詩人都應該是一個左派

△瘂弦的雋言粹語,並不一定是預先準備好的,多半都是臨時起「意」,隨機而成。請看下列數例:

1.民國74.6.17日晚,「現代派」同仁在忠孝東路的「長風萬里樓」宴請返國探親的女詩人林泠,參加者有羅行、梅新、商禽三對夫婦,及楚戈、辛鬱、季紅、黃荷生、沈甸(張拓蕪)、羊令野和魯蛟,另外也加邀了瘂弦。瘂弦來了之後,寒暄既畢,便瞄向眾友說:「今天我是唯一的『派外』人士」。心想,好一個「新詞」。我只聽說過「外派」,從未聞有「派外」的說法。

2.民國83.1.9日,《中國時報》舉辦「兩岸三地華文小說研討會」,在台北的「驥園」以晚宴招待與會人士。我們那一桌有姚一葦、尉天驄、陳映真、來自美國的葉維廉和大陸人士李銳,以及瘂弦和我。瘂弦晚了幾步來,有人開玩笑:「遲到了!」不一會兒,瘂弦幽回一默:「時報辦的活動,要晚一點參與。」眾人一笑。

3.民國54年,瘂弦主演話劇《國父傳》,在台灣連演77場,極為成功,轟動各界。並榮獲那年的「全國話劇最佳男演員金鼎獎」。連中山先生的哲嗣,當時的考試院長孫科先生和他的夫人在觀賞時,感動得一直都在擦眼淚。戲畢,並到後台向演員們致謝,也和瘂弦合影。

此劇演出成功,是由多個因素促成,其中最重要的是,瘂弦的造型像極了當年的國父。《乾坤詩刊》「親近大師系列」的主筆者紫鵑小姐在訪問瘂弦時,曾經以此相詢,他的回答是:「因為他(「舞台美術的專家」聶光炎)等於在我的臉上畫了一張國父遺像。」這話多麼的謙虛,多麼的恰妥,又是多麼的讓人欽服。

那年的瘂弦,三十出頭,年屬青壯,所以,救國團主任經國先生也曾約見他,予以嘉勉。(紫鵑之訪,見97年1月《乾坤》第45期6-21頁〈詩人可以聽到落花的尖叫〉)。

4.「所有的詩人都應該是一個左派(廣義的)。寧為烏鴉,不做喜鵲!」(80.6.16日《聯副》詩人節特刊〈詩人的政治觀〉)這是瘂弦重要的創作理念,由此,也可以延伸到紫鵑專訪中他所說的:「文學是一種抗議,沒有抗議就沒有文學……抗議是寫作的原動力。」(此處的「抗議」不單是政治性的,它還蘊含著對某些事物的看法及其創新的程度。見紫鵑之訪)。

5.有一次他去台南的「市立文化中心」主持「詩思與詩情」的座談會,在他的開場白中,有這麼一段引起笑聲的話:「現代詩人與傳統詩人往年是『不在一起吃粽子的』,是雞犬相聞但『老死不相往來』,今天可不同,上午談完現代詩,下午同台接著就談傳統詩。」

6.77年的7月底,《聯合報》第二大樓九樓上有場名為「哲學與人生」的座談會,參與者有曾昭旭、傅佩榮、王邦雄、沈清松、袁保新、楊惠南和陸達誠等七位哲學家。寬大的會場裡,聽眾多得「座無虛席」、「寸步難行」。主持人瘂弦看此狀況,心有所感,所以在會議結束的時候略有歉意的說:「下次我們會找一個大的場地,開一次更大規模的哲學座談。讓哲學走上街頭,使閒雜人等趕快回家」。此語一出,掌聲必起。(此段取材自77.8.1日侯吉諒在《聯合報》所寫的報導。)

7.1990(民國79年).9月,偕夫人張橋橋返鄉探視,轟動地方。河南南陽特別是故鄉楊莊營東莊的文藝界和眾鄉親,對於來自台灣為鄉莊爭光的知名詩人,仰慕至極,在一次聚會中有這麼一段對話:「你去過很多國家吧!」

「大概十幾個!」

「那你會十幾個國的話了!」

「不一定!」

「那怎麼會讓你進去?」

「只要……」

這段話都是用南陽原腔原調講的,笑果十足,讓我這麼一寫,那種濃郁的氣韻,全都跑光了。

8.2010(民國89年).10.30日,瘂弦在福州演講,題目是「人人可以成為詩人」,聽者四百多人。他一開講就說:「我一進場,就聞到一陣『天才』的味道。」「天才」有味,還可以供人「聽聞」,詩人詩語,妙哉!

創作是功勞,辦活動是苦勞,編副刊是疲勞

△瘂弦的名言雋語多,不待細蒐,即可成串:

1.詩是一種演出。

2.一日詩人,一世詩人。

3.我常說台灣只有詩朗誦,沒有朗誦詩。

4.我們是中華文化的傳人,我們是漢字的傳人。

5.沒有苦悶就沒有文學,你不要認為苦難才帶給你苦悶,過分幸福也是苦悶。

6.聰明的老年人要向年輕人學習。

(以上六條見紫鵑的專訪)

7.《創世紀》創出自己的世紀。

8.草莽加學院,秀才見了兵。

(以上兩條見《創世紀》創刊50年圖像冊瘂弦序)

9.左營是我們的老巢,我戲稱那是「創世紀革命策源地」,哥兒們的老家。(《創世紀189期P50》)

10.他是個「用詩尋找母親的人」。(指梅新,《評傳》P205)

11.帶著故鄉去旅行。(《評傳》P130)

12.準確的校對是對作者的最高尊重。(《評傳》P63)

13.瘂弦把《幼獅少年》這本雜誌比喻為「正餐之外的水果」。(瘂弦任「幼獅」總編輯的時候,統領《幼獅文藝》、《幼獅月刊》、《幼獅學誌》外加《幼少》。(《評傳》P63)

14.進了門是中國,出了門是外國。(瘂弦喜歡收藏一些民間藝術品,他把這些收藏放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家中,「布置得很中國」。這就是上列兩句名言的來歷。(《評傳》P69)

15.創作是功勞,辦活動是苦勞,編副刊是疲勞。(侯吉諒「每月人物」評選側記。(78.7.31日《聯副》)

16.寫詩和戀愛,都是使人長壽的方法。(「文協」小聚親聆)

17.西北軍的老朋友來捧場了。「西北軍」一詞,是瘂弦對我們這些比較老一點的朋友的戲稱。這次是在「四十年來中國文學會議」報到的那天對著張放、姜穆、胡秀等人說的。

18.「長風萬里樓」是《聯合報》的廚房。(在此處的聚晤時)

19.顏元叔吃三明治,只吃到一明治。(「文協」小聚)

瘂弦的語言,有獨特的風格,創新的魅力,很詩很哲很文學,再加上那字正腔圓、渾厚優美的語氣,話一出口,那些滾動著的、閃爍著的字珠字串,便飄然入耳。那是一種別於一般、異於日常的感受。如果再深思細嚼一番,連說話當時的場景畫面,都出來了。

我與瘂弦是六十多年的朋友,因為各自都忙於工作和生活,互動並不頻繁,即使如此,文中所提到的這些語句,就讓我受益多多回憶不盡了!

自古以來,諸多名言佳句之所以流傳廣遠,是因其具有昇華生活營養生命的功能。瘂弦者,亦若是。

瘂弦不啞,而且被公認為是「一個很會講話的人」,他那些含意豐富的語言,何止千萬,如果有人深下功夫,廣蒐細羅,集之大成,並付梓問世,必是充實文史、裨益社會的出版盛事。

聯副70周年。(圖/聯副)

以上轉載自聯合新聞網https://udn.com/news/story/122438/5754297?ch=udnpa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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