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星空下──聯副70紙上展:我與聯副二三事之2】林懷民/文青小林成長物語(下) 2021-09-24 00:51 聯合報 / 林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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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星空下──聯副70紙上展:我與聯副二三事之2】林懷民/文青小林成長物語(下)

 
林懷民攝於2013年。(圖/本報資料照片)
林懷民攝於2013年。(圖/本報資料照片)
一九七六年,平鑫濤先生離開報社,全心經營皇冠和電影公司,馬各重掌聯副。隔年馬各創辦聯合報短篇小說獎,邀我當評審。我說,我我我不敢跟林海音,彭歌這些長輩坐在一起。他說,我們需要有年輕人的觀點。大哥有令,只能遵從。那是獎金豐厚的民間文學獎的開端。七七年,馬各策畫了「特約撰述」制度,聯合報跟一批年輕作家簽合同,月薪五千,稿費另計。那時我在政大的講師薪水只有三千出頭。印象中,簽約的作家包括三毛,吳念真,李昂,朱天文,朱天心,蔣曉雲,小野。同年十月,馬各升任聯合報副總編輯,剛從美國拿到碩士學位返台的瘂弦先生接任聯副主編。隔年,高信疆重掌中國時報副刊。聯副,人間就此展開激烈的良性競爭。七八十年代,民間在壓抑的政治氛圍中,重新認識島嶼與歷史,力圖發聲,副刊的範疇從文學擴大到社會參與,推動了台灣當代文化的發展。瘂弦是偶像級的詩人。幾代文青跪讀,背誦「哈里路亞!我仍活著。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這類的名句。

去威斯康辛大學深造前,瘂弦主編《幼獅文藝》,用過我幾篇小說,總是叫我「小林,小林」。「小林對文字很堅持。」多年後,瘂弦成為「瘂公」,見面時總會這樣跟我開玩笑。

我投給《幼獅文藝》的〈逝者〉,寫捐軀馬祖的軍人。瘂弦請我去編輯部喝茶,說他準備發表,問我「屍白的灘地」能不能改為「慘白的灘地」?「到底是前線嘛,就只改一個字。」「小林」很倔強,不肯改。

瘂弦可以退稿,可以紅筆一揮,改幾個字發排,卻又費心地把小朋友的作品寄給朱西甯先生看。過幾天,朱先生請我們到家裡吃飯。劉慕沙阿姨布出一桌豐盛的菜肴。飯後喝茶,朱先生拿出我的稿子,說寫得很好呀。〈逝者〉一字不改發表。

退伍後,等待出國的那個暑假,白先勇從美國回台北探親,瘂弦叫「小林」去採訪他。後來他聽說我在艾荷華跳舞,就要我寄幾張照片給他。《幼獅文藝》登出的舞蹈照片,讓台北的朋友嚇了一跳。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我去艾荷華讀書的緣由:瘂弦把《蟬》寄給聶先生,聶先生讀完後,約我過去談話,又找了在柏克萊攻讀博士學位,還未改名楊牧的葉珊寫推薦信,我才成為國際寫作計畫的成員,才在艾城變成一個光腳跳舞的人。

這件事情,三位長輩從未跟我提起。

主持聯副,瘂弦向我約稿,我說已經不會寫小說了。寫什麼都好,他回信說,寫寫跳舞的事,寫雲門,讓人知道你在做什麼,知道什麼是現代舞。

一九七九年,雲門首度赴美巡演。聯副全版刊登〈雲門舞集在美國〉、〈為藝術遠征軍喝采!〉,瘂弦請文化版記者黃寤蘭譯出《紐約時報》全版特寫,與熱烈好評。黃寤蘭也採訪了正在舊金山訪問的殷張蘭熙女士。Nancy說,「每個社會都要有一些狂熱的忘我分子,披荊斬棘,做出常人做不到的事業來……在國外受到如此的重視,雲門成功了。」她還說,《紐約時報》登出舞評那天,林懷民一大早打電話給她,激動得不得了,完全忘了東西岸有時差,舊金山還是三更半夜。

那是八周四十城的苦旅。聯副報導刊登時,舞團仍在路上,是最煎熬的第四周。「小林」和雲門成員收到來自故鄉的溫暖鼓勵,士氣為之一振,覺得可以繼續奮鬥下去。

一九九七年秋天,我編作《家族合唱》,輓悼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犧牲者。聯副刊登我創作歷程的長文〈一通沒人接聽的電話〉。那是瘂弦最後一次發表我的文字。翌年,他從固守二十一年的崗位退休,移居加拿大。

九十年代後期起,雲門國際巡演頻繁。海外行程有時一年高達百日,有幾年每年要演六七套不同的節目。在台灣的時間,總在排練場,編新舞排舊作。文字離我愈來愈遠。接替瘂弦主編聯副的詩人陳義芝邀稿,我總是讓他失望。

二○○七年春天,雲門有七周的澳歐巡演行程,行銷部要我在舞團網站報導巡演的狀況。我就在候機室,飛機上,巴士上,在劇場後台,寫出長短不一的札記。剛好義芝來信,說他就要離開報社去師大教書,約了十年稿,總該給他一篇吧,寫什麼他都登。我請他選幾篇札記在聯副同步發表。沒想到他每天登,〈流浪者之歌〉連載四十一天。

2007年5月間,雲門舞集展開為期七周,跨越澳亞歐的海外巡演,聯副連載林懷民的「流浪者之歌」巡演手記。
2007年5月間,雲門舞集展開為期七周,跨越澳亞歐的海外巡演,聯副連載林懷民的「流浪者之歌」巡演手記。

網站興起,紙本媒體衰退,後援有限的副刊無法像八十年代那樣風風火火,呼風喚雨。接續義芝的主編宇文正卻像靈敏的巧婦,堅守副刊的文學性,不時發表眼亮的文章讓人討論傳誦。七十歲的聯副仍然是台灣文學重鎮。

曾幾何時,「小林」已成白髮蒼蒼的老林,思緒散漫,單指擊鍵屢屢出錯,不得不寫的唯有輓歌。文正讓我在聯副發表了懷念母親的〈心經〉,以及追悼漢聲雜誌創辦人吳美雲的〈思念Linda/回顧一個奮發的年代〉。

聯副七十,文正要我寫篇文章,我愕然發覺〈兒歌〉登到聯副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我想起林海音,馬各,和瘂弦寫在聯副褐黃柔軟稿紙上的溫暖文字。

我想起林先生的家宴,她親自下廚的美食,她豪邁的笑聲。在她家,我認識了余光中先生,齊邦媛先生,還有後來熱情支持雲門的中華民國筆會會長,翻譯家殷張蘭熙女士。這幾位長輩為成長中的我拓展視野,樹立為人處世的風範。

無法忘懷馬各說起抗戰中「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激情,以及他成年後的瀟灑氣度。主掌聯副二十年給作者寫了上萬封信的瘂弦,跟我這個晚輩敘述,他以「少年兵」的身分隨軍來台,思鄉思母,離家四十二年後,回到故鄉,親戚轉告他母親的遺言:「告訴我娃兒,娘是想他想死的。」他們都是從離散的時代走出來的年輕人,孤身奮鬥卓然成家,永遠寬厚待人。

我何其幸運,能夠在許多長輩的栽培提攜下走到今天,我始終覺得應該做得更好,也期待自己能像這些長輩們那樣,對年輕朋友竭力協助。

雲門事務繁雜,我的大腦容量不足,退休後發現記得的事情很少,有些舞作需人提醒才知道自己編過,去過哪些城市演出,要翻閱大塊出版的《跟雲門去流浪》求證。長年關在排練場工作,幾乎沒有社交生活,卻為了演出的宣傳,每年幾百小時,在國際電話和每個城市的記者會講話,記者竟成為我「聊天」的對象,不知不覺跟長輩和朋友少了聯繫。

盛夏居家,一面為疫情焦慮,生氣,一面追憶往事,查證年代,這篇文章寫得斷斷續續,心中充滿遺憾。我問自己:瘂弦返台時,為什麼沒跟他吃幾頓飯聊聊天?為什麼從來沒有跟馬各一起出海釣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