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暈眩的星空 ⊙ 張讓

Posted By on 11 月 14, 2018 | 0 comments


 暈眩的星空 ⊙ 張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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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有幅畫〈星辰滿天的夜晚〉,滿天星辰在深藍夜空上騰扭旋轉,讓人暈眩。

完成這幅畫一年後梵谷自殺而死,才三十七歲。

  • 圖◎徐世賢圖◎徐世賢

這麼年輕,一幅畫都沒賣出。想想,幾乎比那滿天旋轉的星辰更讓人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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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因州有個鹿特島,很小,島上只有六戶人家。美國天文物理學家艾倫.萊特門在島上有棟小屋,是他和家人過暑假的地方,偶爾冬季週末他也會到島上去。小島無路且無渡船可達,必須靠自己的船。一次夜間他駕了小船,快到小屋時在小海灣停下熄掉引擎燈火,然後仰臥船底。無月,四下漆黑寂靜,頂上萬點繁星燦動,宇宙浩浩無垠展開,忽然他覺得自己消失了,化入星空,成為宇宙萬物古往今來的一部分。生平第一次,他有了天人合一的神祕體驗,近似奧古斯丁探觸到上帝。這並沒使他放棄科學投入宗教,但讓他潛心思索無限,寫成《在一個緬因島上尋求星辰》。

書中提到他很喜歡〈星辰滿天的夜晚〉這幅畫,引用梵谷在一封給弟弟里奧信裡的話:「我對――該動用這個字眼嗎――宗教有極大需求,因此晚間我到外面去畫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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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電影《天才無限家》裡有一幕,拉馬努金對劍橋數學家哈代說:「除非一個數學定理傳達了神的意念,不然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哈代不懂,他是無神論者。拉馬努金是印度天才數學家,也是虔誠印度教徒。他沒有正統數學訓練,然對數字有無比直覺,知曉他人無法參透的神妙。哈代問他數學靈感從何而來,他回答都是神賜給的。死時三十二歲。

《天才無限家》改編自羅伯特.凱尼格爾(Robert Kanigel)的拉馬努金傳記《了解無限的人》(The Man Who Knew Infinity)。

1913年,拉馬努金寫信給劍橋數學家哈代,就一些數學定理向他求教。哈代並不全懂,但立刻認出拉馬努金的天分,安排他到三一學院。他在英國四年,正巧趕上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後回到印度老家,死在那裡。後來哈代說:「其中一些定理我從沒見過,但一眼就看出只有第一流數學家才寫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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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我天天和〈從沙漠開始――不是為什麼的問題〉折騰,企圖探索一些久遠的困惑。從沒一篇散文這麼難寫的,大題而要小作,眼高手低在內容的重和形式的輕中間衝不出路來。多少次氣餒放棄了,過一陣熱情復燃又回去面對,身不由己像單戀一個明知無望的對象。

是在那將完不完的時候,轉移心神去讀《在一個緬因島上》(簡稱)。

一向喜歡科學家為一般讀者寫的書,像弗里曼.戴森、奧利佛.薩克斯等,沒有職業作家奔馳靈動的文采,可是有科學家的素樸冷靜明晰,讀來另是一種樂趣。身為科學家,萊特門不只寫本行的非小說,也寫小說。他第一本小說《愛因斯坦之夢》(1993)以明淨低調的文字,駕了愛因斯坦的夢想就時空做想像無比的飛躍。乍看似散文,其實每篇是個小故事,描述一種特殊時空。就形式和內容,都是一種全新的寫法,讓人眼睛一亮,成了暢銷書。之後萊特門也寫了其他小說,但不像《愛因斯坦之夢》那樣驚人。他的長篇《鬼魂》(2007)處理科學和靈異間的曖昧地帶,頗為大膽,可是比較無趣。2012年的長篇《G先生》從上帝角度敘述創世紀的故事,應該滿有意思,我竟然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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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緬因島上》不是小說,而是一個將近七十歲的科學家對生命宇宙的省思,探索天地神人生死、物質與精神、知識與理性、道德哲學與宗教、文學與藝術種種。簡而言之,從無限大到無限小,所有關乎存在和意義的問題,也正是我在〈從沙漠開始〉裡探觸的。唯獨怎麼寫都不對,心煩氣躁,讀到《在一個緬因島上》因此像及時雨――許多他講的也正是我嘗試講的(尤其是他也談到奧古斯丁,可惜只淺淺掠過),我不是原地繞圈圈自說自話的瘋人。那幾星期裡,我像充了電格外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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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當萊特門躺在船底,跌到燦爛星空裡化入宇宙大千,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一切。等他回返地球,完全不知自己究竟出神了多久。

在鹿特島上,他發現自己既不能無事逍遙,也沒法看書寫作,而是放眼宇宙自身,詢問這一切是否有意義。於是面對終極無限絕對,發出一長串古今賢愚聖哲早已提過的問題,試圖解答。

最後問:為什麼追求無限追求絕對?

答:也許因為無可企及。

他坦承,但先微微不安說明「這下可真是把我的物質靈魂抖出來了」;「從小我就覺得永恆才有意義。如果事物來了又去,那有什麼意義呢?」可是不免反問自己:難道意義非得和無限綁在一起嗎?何不把握可及的現在此刻,享受親朋共處美景美食的樂趣?更何況,意義究竟是什麼意思?然一思再思,他發現自己無法安於短暫可及之物,而必須不懈追尋永恆無限。

這裡萊特門觸及問題核心,也就是這種追尋其實身不由己,並非出於個人選擇。

就像梵谷信裡所提「對宗教有極大需求」。

就像拉馬努金熱愛的數學定理。

就像奧古斯丁最後四十年如痴如狂詢問我是誰、自由意志是否存在、時間和記憶的問題與原罪的根由。

都同樣是身不由己。

歸根究柢,人就是受無限與絕對吸引,就是要不絕進行天問這迷人的遊戲。佛洛姆在《為自己而活》裡說得好:「自覺、理性和想像,破壞了動物生存所特有的和諧。它們的出現,使人成為宇宙裡一個變態畸形的東西。……為追求『絕對』而受苦。……」

好一句「為追求『絕對』而受苦」。只因靈智點燃亙古好奇,迫使人類飛蛾撲火般投向宇宙萬物以及自身存在的神祕,尋求解答追究意義,永不倦怠永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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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書桌上總擺了幾個可愛的貝殼和小石。通常我只顧盯著電腦屏幕,忘了它們就在眼前。等某天眼光一轉忽然看見,不免心動拿起把玩,再度充滿了神奇讚歎:它們比面前那奴役我的電腦有趣多了。不必仰望星空,這幾顆石子的身世已夠趨近無限了,再偉大的藝術家也做不出這樣的東西來。

我不像萊特門執迷追求無限。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追求什麼,除了擺脫不了的困惑和想要求解的好奇――當然這好奇本身就讓人困惑。

似乎,是疑惑迫人追尋,是提問讓撞擊發光,答案本身則次要再次要。然而到目前為止,不管宗教哲學科學,所有答案都不足。科學太過簡化宗教太過虛玄而哲學太過自以為是,都難讓人滿意。但我還是在那條朝聖道上漫步,彷彿通向什麼目的地。這樣偏執痴愚,譬如寫這篇並不真正通到哪裡的東西,自己也無法解釋。但暫停一下拿起鍵盤邊心愛的石子把玩,那深切樂趣,同樣也難以解釋。

一個問題的泡泡從疑惑汪洋中升上來:

如果疑問未必真為求得解答,為什麼在某個稀罕時刻,當我們心神寧靜萬惑止息,不思不想不疑不問單單感受回應,是那樣無可言喻的美好?

好比某些早晨時分站在家門口,聽電線上一隻模仿鳥絕妙歌聲,不需懂得牠在唱什麼,只因牠在藍天豔陽下那樣放情歌唱,便已足夠。【自由時報2018-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