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顧玉玲 台北:印刻 2014/10/03 |
【書摘】:《回家》(3)───跋涉歸來
他叫武文遠,鄰村的男孩,阿清小時候就認識他了。國中、高中他們都念同一所學校,阿清功課好成績優,文遠則一塌糊塗。但他又高又帥,有一米七八的身量,黑濃眉宇,高挺鼻梁,是校園裡最迷人的男孩。她十七歲就發熱般和他交往,這在海陽保守的農村裡,是令人側目的大膽行徑。
阿清的父親在對抗柬埔寨的戰爭中受了重傷,是有功勳的軍人,子女學雜費全免。阿清自幼聰穎,讀書考試都難不倒她,家人希望她讀大學,改革開放後學費愈來愈貴,工作愈來愈沒把握,她既享有學費免費的優待不如就繼續讀書吧,未來也有更好的出路。但阿清不肯,想先賺錢、獨立。
我打斷她:「不念大學是為了文遠吧?你不想離他愈來愈遠。」
「就是啊,」她開朗地笑起來:「他這麼帥怎麼可以讓別的女生搶去了呢?」
十九歲,兩人結婚了,共同住進文遠的農民家庭。越南經改以來「優城市、弱農村」的二元政策,導致農村人口大量向城市流動。生活必需品貴了,肥料貴了,看病貴了,但農產品不值錢;工資要便宜,糧價不能高,米賤傷農,農村沒有出路是國家政策的必然結果。這個經驗,台灣一點也不陌生。
大兒子六歲時,阿清離家飛到千里外的台灣,進入新竹科學園區的電子廠工作。移工宿舍在一層家庭式三房二廳公寓,共擠了十八名女工,生活空間侷促,閒暇時為了省錢,她們多半留在宿舍唱卡拉OK,那些隨著音樂跳動快速的歌詞字幕,竟教會阿清基本的中文閱讀。集體生活裡,她愛哭又愛笑,想孩子、想家,每月定時寄錢回家,同鄉的朋友都說你怎麼這麼傻,錢全寄給老公不怕他亂來?她說我相信他。
後來我到阿清家作客,她特地從臥室的床頭櫃翻出一只鐵盒子,裡面滿滿一百多封航空信件。那是阿清到台灣三年間,文遠每週寄一封長信給她,每封都寫滿了四、五頁信箋,絮語綿綿,不曾間斷。
「他都說些什麼啊?」我翻看著薄如雲翼的淡藍、淺白的美麗信紙,文遠的字跡出奇的清秀雅致,和他高大粗獷的外形截然不同。
「很多啊,教我做人處世的道理,不要亂發脾氣什麼的,說小孩子發生什麼事啊,家裡哪裡壞了又修了……他好會寫信,奇怪以前讀書他如果這麼認真就好了。」她說著又笑出聲來。
三年約滿返家後,阿清就再也不想出國了。轉來換去,在鄰近工廠隨波逐流,她心裡總想著有一天,有一天可以在家開個小店,方便照顧孩子,方便文遠一回家就見得到人。
女兒出生後,就換文遠遠渡重洋了。他申請去韓國,也認真到仲介公司的訓練中心交學費學韓文,一本本筆記本有他乾淨整齊的字跡,這個少時不念書的孩子,卻原來是個勤於學習的人,只要目標清楚,他勇往直前,日常生活幾乎沒什麼娛樂與交際。韓國薪資高,又是直接聘僱免除仲介服務費,搶著要去的人很多,文遠年逾三十,在移工群中已不算年輕了,排隊等了一年多沒著落,只好聽從仲介的建議,就先去台灣吧。
一家四口在前院拍下最後的全家福,檳榔花開得正茂,暗香浮動。隔天早上,文遠搭飛機直抵高雄,住進鐵工廠的地下室,無日無夜地加班,他勤快、努力、配合度高、不挑工作,老闆讚不絕口。
五個月後,文遠猝死於清晨未醒的睡夢中。
(遠僻的鄉間,路況並不好/顧玉玲提供)
阿清的家在海陽鄉間,泥土路的路況不佳,小孩上學要走一個小時。每戶人家的占地都不小,但相距遙遠。最鄰近的人家,庭院裡有匹瘦馬拖著木材拼湊的平板車,載務農機具,也載水泥與磚頭。有一名戴綠軍帽的中年男人,徒步催著馬車來來去去運貨,有時他就停在大門前,慢條斯理餵馬吃草。
走進阿清家的大門,左邊是婆婆與二弟一家人共住的舊居,右邊是阿清與文遠擴建的新屋,大磁磚地板,平頂水泥天花板,進門要脫鞋換穿屋內拖鞋,出門要上鐵鎖,浴室裡的熱水器一開水就點火,廚房有全套流理台,全面改用瓦斯而不燒柴火。再往院子裡走,傳統老屋荒廢緊鎖,老井與豬舍也廢棄多年了。
婆婆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經年穿著深藍有領衫、黑長褲、包頭巾,說話的時候露出因染牙及長期吃檳榔而黑亮的牙床。吃檳榔在上個世代還是高級享受,有些女性在年輕時便以癢樹煮油為牙齒染色,蔚為時尚,表示生活過得富足,有閒錢吃檳榔。聽來倒像是過往鴉片象徵上流社會的寓意,上流社會多閒人,麻醉提神植物轉為休閒娛樂從來就有階級性。
文遠死後,家人忐忑問卜,算命的說是當年公公的喪禮沒辦好,現在剋到文遠早么,未來還會再剋孫子。
這詛咒太驚人,阿清帶著強大的疑惑與意志力來台,獨力辦完文遠的後事。七月的高雄,炙熱暴烈的陽光全在屋外,阿清每天早晨都先到殯葬社,一次又一次央人拉開冰櫃看文遠,怕他孤單不知她飛來陪伴了。服務人員總提醒她不能流淚沾到屍身,死者會走不安寧。但其實,她守靈九日根本沒有哭,每天忙進忙出,沒時間想,沒時間哭,好多事要做。
從越南出發前,金燕曾好心建議阿清要驗屍,了解文遠的死因是否與工作、過勞有關,可以多領取勞保職災給付。但阿清沒有提出要求。她知道有問題,那個鐵工廠的地下室充作移工宿舍,通風差又狹擠不堪,任誰看了都覺得勞動與生活環境嚴重不合格。她知道文遠常常忙得沒空吃飯,便當拿回宿舍都臭酸了,只能買泡麵止飢。驗屍吧,文遠這麼年輕健壯,怎麼會一睡不醒呢?到底這工作的強度有多操勞?每天十二小時的超時工作,還不定時加班,到底文遠死前連續工作多少小時?
阿清婉拒驗屍,也沒追究死因。她盡全力把文遠的喪禮辦到最好,該有的儀式一切不能簡,該辦的手續一個不能少,只求亡者安息,扺擋相剋的輪迴,為孩子保住未來,牽引文遠的魂魄平安回家。
「我要親手把他從台灣帶回家。」她說,天大地大只有這件事。
文遠的骨灰罐登上飛機返回越南,被放進一個只有半人尺寸的小棺木裡,由家人親友一路抬到田裡下葬,和祖先們埋在一起。葬禮辦得風光,連續兩天在家中辦流水席,感謝親戚朋友來向喪家致意、共摺金紙,出殯時鑼鼓喧天。葬儀社全程錄影記錄,加上生活照、在台灣的守靈牽魂儀式,配上感人的背景音樂,製作成文遠的紀念DVD。這影像,竟成為孩子們童年伴遊帶,反覆觀看。
這不是我第一個遇到的移工猝死案。
在中壢、在台北、在高雄、在桃園,我斷續聽聞年輕移工無預警猝死,都是長工時低工資的勞力密集產業,連續操勞的工人在睡夢中一去不回,之前沒有病痛就醫,之後也沒追蹤記錄。這真的是意外嗎?只是意外嗎?但要追究與工作的因果關聯何其困難?更何況家人多半不願再解剖、干擾死者?更何況多半移工的家屬連來台的機票都負擔不起,只能交由仲介代辦後事。要追究工傷,需要動用的檢驗機制多半耗時費力,遠遠不是低階異鄉人負擔得起的。
不明原因、不被列入工傷紀錄的移工猝死案,就這樣零散個別地,成為遷移勞動所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作者為社運工作者,長期關注勞工、性別及族群議題,現為「人民火大行動聯盟」成員,北藝大兼任講師。著有《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紀事》。本文為作者新著《回家》的選摘。
出處:http://www.storm.mg/article/236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