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土地 ‧ 我的寫作 / 吳明益

Posted By on 2 月 23, 2018 | 0 comments


吳明益:我的土地 ‧ 我的寫作

演講紀錄

精采內容摘要

 

編按:

車子進入高雄縣路竹鄉,艷陽下的小鎮街道,人少車少,不免替半小時後的演講捏一把冷汗。路竹鄉立圖書館位在國昌路上,館前是一座小公園,環境儉樸清靜。這是高雄縣經營非常成功的一所公共圖書館。

荒野保護協會台南分會的朋友最早到,接著主講人吳明益的學生也遠從花蓮來,他們多次問路,終於找到了路竹鄉圖。路竹雖偏遠,但館長張美月非常熱誠周到,她事前把演講訊息一一通知鄉內的學校、公務機關,於是鄉內早已洋溢著「有作家要來囉」的熱烈氣氛。加上很多讀者遠從高雄台南來,開講前10分鐘,大約容納百人的演講廳已經滿座,原本的擔憂真是多餘啊。

吳明益的演講從一張他當兵時期拍攝的照片講起,這張照片拍攝於路竹鄰鎮的彌陀鄉,是他與此地最初的關聯。演講的結尾也停格在同一場景的另一張照片上。會後一位讀者提問時,說自己喜愛旅行、也愛攝影,但就是不會寫作。在學校教授寫作課的吳明益,立刻帶著大家玩起接龍詩的遊戲,他先請讀者各自翻出手邊的書,唸出書中第20頁裡的某一段文字,集合起來,再由吳明益按著音韻分行,一首詩便完成了。吳明益藉此鼓勵現場讀者,人人都可以寫作,就像他演講中引述約翰‧伯格所說的:「將事件化為語詞就等於在尋找希望。」至於這首集眾人之力完成的詩出自哪些書?包括:劉梓潔《父後七日》、羊子喬《羊子喬詩選》、吳明益《迷蝶誌》……。(文‧攝影/李金蓮)

 

 


▲ 演講會場陳列了吳明益近年的著作。

▲ 路竹鄉圖貼心準備了點心。

▲ 張貼在路竹鄉圖大門前和大廳的海報,演講結束後成為讀者爭相收藏的精品。

▲ 路竹鄉圖蓋在公園裡。

▲ 路竹鄉立圖書館。

▲ 兩位女學生遠從花蓮來。

▲ 小鎮的讀者以如此專注的聆聽,迎接作家的到臨。

▲ 讀者執筆勤作筆記。

▲ 現場有許多關心環保運動的讀者。

▲ 吳明益帶著讀者玩接龍詩,這是眾人合力完成的詩作。

▲ 聽完演講,讀者翻閱吳明益的作品。

▲ 應讀者要求,吳明益在自己的海報上簽名。

▲ 吳明益演講的風采。

 

以下是演講的精采摘要--

 

 

⊙紀錄整理:佐渡守/圖片提供:吳明益

 今天來到這場演講,其實我的心情是非常緊張的。演講對我來說,雖然已經超過13年、超過一、兩百場,但每次遇到的聽眾都不一樣。最神奇的一次,是在台東。我沒想到聽眾全是老人大學65歲以上的長輩,講的時候壓力很大,有些聽眾要求我講台語,有些說台語聽不懂,我只好兩種語言交替著講。而且主辦單位給我的題目有點奇怪,叫我講「花東地區的河流與文學」給70歲的長輩聽。(笑)

今天這個題目,主要講我的寫作經驗,台下有些我的讀者或學生,可能有部分是曾經聽過的內容,還請你們見諒。

記憶,是我今天來到路竹的原因

我想從一個故事開始講起。16年前我在岡山空軍基地當兵,那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年紀,休假的時候,我就騎著摩托車到處亂晃拍照。當時我也來過路竹鄉。有一次我到岡山附近的彌陀鄉,看到一個很小的土地公廟,前面正在演布袋戲,就拍了一張照片。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也忘記它了。

2003年我到東華大學任教,帶了一批照片去佈置我的研究室和宿舍,發現當初拍的這張照片,經過十幾二十年,有點褪色,我想照片品質已經不好了,就隨手把它貼在研究室門口,每次我進門,都先看到這張16年前拍的照片。有一天,我跟一群學生聊到布袋戲,我曾很認真地看了幾集,就看不下去,因為有個角色的頭是一台電腦,我實在沒辦法接受。我發現我的布袋戲青春,已經跟他們脫節了。

回去之後,我又看到這張照片,看到前面幾個字:「陳金龍」。我google了一下,想知道這個劇團是不是還活著。後來發現陳金龍的木偶劇團是彌陀鄉現存的幾個木偶劇團之一,這一查,查出興趣了,才知道原來他是當時台灣布袋戲大師洪文選的徒弟,而洪文選曾主持的「五洲文化園」在哪裡?就在我們路竹鄉。

很奇妙吧?今天從這個故事我想告訴各位的,就是「記憶」。記憶中的一些片段,加上後來補足的一些材料,就會慢慢形塑成一個特別的故事。記憶、影像、閱讀跟寫作,這是我今天為什麼來到路竹的原因。

 

 


▲ 16年前我在彌陀鄉自己拍、自己洗的照片。陳金龍的木偶戲團叫「金洲園」,這個「洲」字,沿襲自他的老師洪文選先生的「五洲文化園」。

 

 

我的土地,我生長的地方

今天的題目,我的土地,我最早生長的地方。台北市有個已經拆掉的一排建築,叫「中華商場」,那裡是台北市昔日繁華的縮影,我家就住在那邊,一家小鞋店。70與80年代,中華商場是繁華得不得了的地方,有人開玩笑說那裡的店家都是「土匪」,比方吃稀飯,因為沒有標價,吃一吃變500塊,出不來了。買鞋子,老闆跟你講一雙300,客人會喊價100。每次我回頭看中華路拆掉前的照片,家鄉的記憶便瞬間重構。我知道我家隔壁是什麼店,隔壁的隔壁又是什麼店。其實這條街已經不在了,但直到現在,我的腦海還非常清晰地有著這樣的畫面。

看到這些親族的舊照片,我會有非常奇怪的情緒出現。第一,原來母親曾經那麼年輕;第二,照片裡的時空我還不在世上,我竟然能夠看到那個世界。這不叫記憶,這就叫「歷史」。我們家是個大概兩坪大的地方,它同時是浴室、飯廳、賣鞋子的地方,也是我們唸書的地方。我們家有7個小孩,通通在這邊解決。

 

 


▲ 昔日繁華的中華商場。我家就住在和成牌下面那一棟,一個賣鞋子的小店。

▲ 我家這樣的鞋店現在台灣找不到了。牆壁沒什麼櫃子,我爸爸自己釘幾個架子放鞋子上去。我大姐跟我差18歲,看到照片的時候,很多故事就會湧上來。

▲ 即使你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照片,但你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場。裸體的這個不是我,這時我姐還不夠大,要到她十七、八歲時,我才會出現。

 

 

許多的人生經過,中華商場最後在1992年拆了。最早開始寫作的時候,這些東西成為我最主要的材料,這是寫作者一開始必然的過程。我第一本小說《本日公休》,就以中華商場為故事藍本。這本小說我覺得寫得不好,自己回過頭看都覺得很害羞,但裡面有篇小說我自己很感動。

我家開鞋店,我家隔壁也開鞋店,兩家競爭是理所當然的事。隔壁那家鞋店八點開,我爸爸就會七點五十開,然後隔壁接著七點四十開,搞到最後五、六點大家就在那邊吃油條了。小時候我媽媽常常會派任務給我,說:「去算算隔壁他們賣了幾雙。」這很無聊不是嗎?但小時候家族會有一種同仇敵愾的心情,賣贏我媽當然很開心,賣輸了就會很憤怒,覺得一定是我家哪邊出了差錯。這非常台灣人習性,因為這裡所有人都是從鄉下上來打拼的。

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們家就像7-11全年無休,過年也沒得休假。過年最大的福利就是傍晚的時候,我爸會放我們到百貨公司逛一逛。所以我好想有一天我們能關起門來,全家一起出去,但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天。有天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當地的里長講,大家每天工作都沒休息,第二代頭家都已經接手了,很想休假,可是不想只有自己休,怕休假之後,錢被隔壁賺去,所以最好大家一起休。這樣的討論非常多次,最後通過每月16號,所有人都不准開店,開店要罰錢,大家就會怕了。

於是我的小說是這樣寫的:有個賣鞋子的,公休的一天早上,他看報紙、吃油條、喝豆漿,鞋店的鐵門沒有完全關上,留下一個縫。有人來敲門,問今天開張嗎?老闆說今天休假啦,可是這人晚上要喝喜酒,需要一雙新鞋,後來老闆想了想:「我如果偷放他進來,鐵門關起來賣也沒人知道。」於是他就這樣幹。事後他突然有種奇妙的快感,好像全世界就我賺到錢,隔壁不知道、整條街都不知道。於是每月公休日這天,他都故意把門留個縫,偷偷開店。後來隔壁的知道了,也學他開個縫。很快的,賣西裝的、賣五金的,都開個縫,大家鐵門越開越大,故事最後,「本日公休」的紙條,就被踩在地上沒人管了。

我當時寫這小小的短篇,是因為我太懷念那個時光了。台灣人小奸小惡的嘴臉非常鮮活,它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但就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我覺得一定要把它當作小說寫出來。這些變成我創作起初最大的故事來源,用都用不完。像我隔壁有西裝店,再隔壁有五金行。五金行有五金行的故事,吵架的時候很可怕,有鋸子也有槌子。我們家則是打孩子很方便,因為我家有鞋拔。西裝店有衣架,每一家的特殊武器都不一樣。

閱讀,讓我去到另一塊土地

後來我開始唸書。「閱讀」讓我去到另一塊土地,雖然那地方我並沒有真的住過。有次我在中華大學演講,說如果要我選過去三十年來影響我的十本書,我第一本會選《西方的沒落》。這很莫名其妙吧?因為這是本歷史巨著,卻是我十五、六歲那年看的。我當時為什麼看這本書?我大哥年紀跟我差非常大,那時他愛假裝文藝青年,會買這一類的書。在他的書架上,我覺得他應該沒有讀的,就是這本《西方的沒落》,因為我看它始終擺在那邊,就拿下來讀了。作者史賓格勒是位歷史學家,書裡寫了各種文化的比較,判斷西方正要沒落。讀這些歷史故事,我發現自己沉迷了。我家書架上還有詩集,比方洛夫、鄭愁予,我不知道大哥是否還記得他青春時看過這些書,至少在我記憶裡,是我接收了。因為閱讀這些書的關係,使得我可以到達很遙遠的地方去。

我還記得曾經聽黃春明演講,他提到年輕時會偷偷躲在圖書館過夜。圖書館關門了,他躲在書架後面,讓館員找不到他。有一天晚上,他在圖書館書架上找到一包書,打開一看,是沈從文、魯迅和契訶夫(我不確定那場演講我有沒有記錯),這些書當時是被禁的。結果他讀了竟然會掉眼淚:「為何我一個台灣人看俄國作家的作品會掉眼淚?」聽演講時我深受感動。

還有一次,我看到芥川龍之介一篇小說〈杜子春〉。劇情很簡單,敘述流浪漢杜子春懷才不遇、流落街頭,後來受一老頭指點,挖出金銀財寶,讓杜子春奉為仙人,並執意跟著去修行。杜子春被帶到山上,那老頭對他說,等下會有各種妖魔鬼怪出現,都是人生幻象,且不管它,若能通過這試煉,就可成仙。杜子春果然遇到很多鬼怪,甚至妻子、朋友也紛紛出現,最後他看到有個人在阿鼻地獄受苦,終於忍不住,叫了那人一聲:「媽媽!」這時老仙人出現,對杜子春說:「你沒有辦法成仙了,但還好你叫出聲,否則我把你打入地獄去」

各位知道嗎?這篇原本是唐代的傳奇小說。唐代的故事,跑到日本偉大的作家手中,變成另外一番面貌。我當時看了非常感動,原來文化、文學是這樣的東西,寫得夠好,能超越種族。當時我心裡就有了一個小小夢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小說可以被翻譯成剛果人也看得懂的文字,然後有個剛果人看了書被我打動了(比方說因為書裡的內容跟剛果人的小奸小惡非常接近),那真是人生中無限美好的事情。

 

 


▲ O.Spengler, 《西方的沒落》(1923)。洛夫, 《因為風的緣故》(1955-1987)。

▲ 芥川龍之介。

▲ 《本日公休》,1997。家鄉的記憶,成為我在大學時代創作的故事來源。

 

 

因為一隻蝴蝶,我又回到這裡

我本來靠「閱讀」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到日本、到美國,有時候到歐洲。後來,因為一隻蝴蝶的關係,我又回到這個土地上。

我大學唸的是比較熱門的傳播系。畢業之後,先去當兵。退伍的時候有點茫然害怕,不知未來怎麼辦,於是我決定回學校唸文學。多年以來,我的家長拒絕我想唸文學的心願,只要我一講,週遭的人一定都說:「那沒用啦,沒用啦,不要讀啦。」所以我被拒絕了很多年。但我已經當兵回來了,覺得自己可以做決定,便去考中央大學的中文所。在那之前的暑假,我去小巨蛋斜對面的環亞百貨打工。那裡辦了一個昆蟲展,朋友介紹我當插標本的工讀生,我因此愛上了那些昆蟲,就去圖書館借了一些書來看。在展覽會場裡,我一直聽解說員導覽,聽到後來,都覺得自己也會講了。老闆覺得你好像很不錯,滿會胡扯的,便說:「如果你可以當解說員的話,我就幫你加薪。」於是我去請教資深解說員,我該怎麼自我訓練。他們告訴我,最好是到野外去。就這樣,我每天一大清早起來,騎摩托車上陽明山,拿一本本的圖鑑去對、去看,經過一段長的時間,我就慢慢喜歡上這些東西了。

有一年我到北橫,走著走著到了一個地方,突然有隻蝴蝶,從樹上飄飄飄地飄下來。我看到的時候無比震撼,因為這隻蝴蝶叫大紫蛺蝶,是瀕臨絕種的品種之一,在台灣數量已經很少了。我心裡萌生一種感覺,如果我有下一代,他們失去了這種蝴蝶會怎麼樣?便開始對這個物種產生好奇:為什麼牠會在一個島上漸漸消失?,我查著這些蝴蝶的資料,發現原來每隻蝴蝶背後都有故事。於是我開始寫一些文章,很幸運的,有出版社願意嘗試出版,叫《迷蝶誌》。

出版之前,我原本已經準備不再寫作了,因為我覺得都沒有人理我在寫什麼。我寫的小說,每次都不知道投到哪裡去。當時只有一個文壇前輩宋澤萊老師非常支持我,我當兵的時候,曾寫了一篇小說寄給他。有次我放假回家,接到他打來的長途電話,跟我一講就講了一個多小時。他認為我是可以寫小說的。還告訴我小說應該怎麼寫、我還差一點什麼。我真的非常非常感動。跟宋澤萊老師是君子之交,20幾年來,我只見過他3次。第一次見到他是去領獎。當時他們雜誌辦了一個文學獎,領獎時他有力的雙手握著我,讓我至今難忘。從此之後,都只有email跟電話往來。直到前幾個月,我到台中一個文學獎當評審時,又遇到宋澤萊老師。我對他說,我非常感謝他,如果不是他的鼓勵,我早就放棄寫作了。

後來我繼續讀東西。在寫《迷蝶誌》之前,其實相關的書我讀得非常少,當時我能運用的材料非常匱乏。寫書的過程我大量閱讀,原來自然科學是這麼一回事,我回過頭看台灣的自然科學教育,感到非常難過。小時候,我們是懵懵懂懂地解剖青蛙,而不是先由老師告訴我,青蛙之於我們的環境是怎樣的一個存在。我們的教育,是先假裝讓你變成一個「小小科學家」,而不是先讓你變成一個小小的「人」,這有很大差距。小學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大家解剖青蛙都嘻嘻哈哈,拿剪刀互相戳同學的屁股,然後剪青蛙的皮膚,說好噁心喔。一個生命正在你的桌上死去,這應該是有意義的,可是在我受教育的過程中,從來沒有任何老師告訴我這件事,只會叫我們趕快剪,把牠的胃拔出來。

 

 


▲ 日本人非常愛台灣的大紫蛺蝶,因為日本的等於絕種了因為牠是日本的國蝶。以前他們常來台灣抓大紫蛺蝶回去冒充日本種,聽說可以賣到十萬塊這樣很高的價錢。牠們會固定出現在一些地方,不少人就專門跑到北橫的一些橋下抓大紫蛺蝶。

▲ 《迷蝶誌》,2000。這本書始於意外,終於幸運。

▲ 書寫《迷蝶誌》的過程,我又開始大量閱讀。看到《沙郡年記》這本書,感受非常深刻。

 

 

在一段很漫長的時間裡,我不斷反芻一件事情,就是我當兵的經驗。所有男生都很排斥當兵,當完兵又有點懷念,但那懷念是複雜的。像我這樣很順利長大的小孩,人生第一次看到純粹的惡,就是在軍隊裡面。軍隊是一個很奇妙的相處空間,裡面通通都是男性,絕不像現在連續劇裡演的那般搞笑耍寶。比方欺負某些方面比較笨拙的小兵這件事,我們當時連上就有個比較遲鈍的小兵,我後來設計了一篇小說來描寫他的處境,而我也是整個結構裡的共犯。小說前半段是真的,後半段是我虛構的。

有一次我跟他一起站哨,交接衛兵要清點彈匣,那次我們掉了一顆子彈,非常嚴重,整個連被叫起來,亂哄哄的。我們是機場旁邊的防空砲營,那地方很廣大,大半夜一排兵趴在地上摸子彈,讓我印象很深刻。長官開車回來了,我們站成一排迎接,還要假裝沒事。但在黑暗中,有人把子彈傳傳傳,交到我手上。簡單來說就是某人找到子彈了,卻不想說,大家想要嚇唬那個不聰明的小兵。這時我有兩個選擇,第一,我可以告訴那小兵,子彈找到了,放心了,你不會被關了。第二是我變成共犯之一,再把子彈傳給下一個人藏起來。我覺得這不是惡作劇,這是某種惡的萌芽,只要一整排兵其中一人的一念之差,整個事情就改觀了,結果並沒有。我相信,真正經歷過戰爭的人,對人性之惡的理解,一定遠遠比我們更巨大。

我當時寫《虎爺》這本小說的原因,不是軍旅小說,不是只有當兵這段記性,而是像我這樣的孩子,只有在當兵的這段期間,看到人性之惡,包括可怕的長官。長官也不是壞人,但他在部隊裡面就是壞的,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就是會出現,傲慢、無理、殘酷,所有這些都會在軍隊和戰爭當中呈現出來。

 

 


▲ 有次我在空軍官校的旁邊,坐著悍馬車,看到這個畫面,就跳下軍車,把它拍了下來。26年後,我還是覺得這張照片讓我感到非常鮮活震撼。

▲ 《虎爺》,2003。獲得聯合報小說大獎以後的作品。

 

 

尋找另一個可能的展現

《虎爺》出版之後,我心裡有個感覺:我這一代孩子跟上一代寫作者的文學環境不太一樣,我們如果不透過文學獎這樣的管道,就沒辦法發表我們的作品,不可能變成一本書出版,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為文學獎奮戰。當時我給自己規定,每一類型的文學獎,我只參加一次,絕不參加兩次以上。因為我提醒自己,我的目的不是為了獎金,而是希望有一天我的故事會被看見。在出版《虎爺》之前的幾年,也就是2000年的時候,我得到聯合報小說大獎,心裡就做了決定:以後我再也不要參加文學獎了。在我的同儕和晚輩裡,我看到一群為文學獎疲於奔命的寫作者,何其悲哀。如果一個作家不是靜下來好好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而是一直參加比賽,然後結集出書,或許這樣的文學環境已經出現問題了。

當時我正迷戀蝴蝶到一個程度,每天每天,我媽媽看我背著相機出去,那時我因為直升博士班,所以她也不太管我,只是她並不知道我一天到晚在山頂「亂亂蛇」到處晃蕩。每次講電話,她就叮嚀我:「愛注意啊!不倘去山上或水邊,有聽到嘸?」我都回她,好好好,沒問題。還好那時有call機這種東西,我有眾多的藉口可以讓她以為我並不在野外。

迷戀蝴蝶的那段時間,我開始追尋每隻蝴蝶的身世跟我的身世之間的疊合。《蝶道》這本書,裡面的蝴蝶對各位而言,都只是個名字而已,但對當時的我而言,名字背後都是故事。比方我為了看黃蝶翠谷的大發生,專程跑到美濃去,那裡全是淡黃蝶。牠會大量出現在那個地方,一定跟當地植物群落有關係。我查資料發現,淡黃蝶的「食草」很廣,其中鐵刀木,美濃這地方最多。原來鐵刀木並不是台灣人種的,而是當時日本人為了製作槍托才大量種植。也就是說,黃蝶翠谷並不是生態自然發生的蝴蝶谷,而是無意間人造出來的。如果今天我參與地方環境運動,跟大家講說我們要恢復黃蝶翠谷以前的榮光,請問我們要恢復哪個時代的榮光?當時有很多這種念頭,我找不到答案,事實上直到現在也沒有答案。這些念頭一直在我腦袋裡面轉,於是之後,我就用寫作去抒發,用寫作去表現。

有一種蝴蝶叫玉帶蔭蝶,後來我把牠寫進《迷蝶誌》裡。牠的屬名Lethe,是希臘神話裡的地獄之河「忘川」,投胎轉世,一定要喝忘川的水。但為何這種蝴蝶的屬名要叫忘川呢?我找不到理由,於是只能想像,某天有個非常具文學情懷的科學家,看到這種蝴蝶,就覺得牠應該要叫忘川。這個屬的蝴蝶外型上有個特質,大部分雌蝶會有很鮮明的白色橫紋。當我找到忘川這故事的時候,就去研究相關材料,由於我個人也很喜歡藝術史,我知道忘川涉及到歐羅巴(Europa)的愛情故事。歐羅巴是腓尼基王國的公主,有一天在沙灘上玩,看到一頭健壯的白牛,她騎上去,這頭牛就飛了起來,飛到一片平坦的大地之上,原來這白牛是那個色鬼宙斯變的(希臘神話裡的神都很像人類),宙斯誘騙歐羅巴跟祂發生關係,就說我這塊地以妳為名(也就是今天的歐洲;Europe)。這故事裡有個關鍵詞就是白牛,那牛的額頭上有個弦月式的白紋。我當時就想像,會不會是那科學家,從這遙遠的傳說聯想,才把這種有白紋的蝴蝶取名叫忘川呢?我不知道。於是我就用這樣的方式寫了一篇篇的文章,這是當時我的寫作方式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 這是我迷戀蝴蝶的那個階段所畫的一些圖。

▲ 珠光鳳蝶 Troides magellanus C. & R. Felder

▲ 黃裙粉蝶 Cepora aspasia olga Eschscholtz

▲ 紋白蝶 Pieris rapae crucivora Boisduval

▲ 紅點粉蝶 Gonepteryx amintha formosana Fruhstorfer

▲ 《蝶道》,2003。

 

 

一本沒有篇幅限制的散文集

如果我持續寫作都沒有人看的話,我要靠什麼來支持我繼續寫作呢?後來我終於在愛特伍的《與死者協商》中得到解答。她舉出作家有兩種,一種是小寫的writer,一種是大寫的WRITER。她認為每個人剛開始提筆寫作,都是小寫的writer,但是你總期待自己有一天,變成大寫的WRITER。差別在於她認為大寫的WRITER,可以跑到陰間去,並從死者那邊帶回重要的訊息,重返陽世,讓這些記憶自有生命

這個說法很神祕是吧?但事實上我們的故事許多都來自那些已故之人不是嗎?我有太多故事都是小時候媽媽告訴我的,我媽說的故事都非常鮮活,要拍成電影也可以。記得有次我跟她去大甲媽祖廟拜拜,廟門口有兩頭很漂亮的石獅子。小時候的我很皮,把手伸進石獅嘴裡「喇」那顆珠子。我媽一看非常火大,揍了我一下:「跟你說喔,上次那個親戚的小孩,就像你一樣伸進去喇來喇去,你知道結果怎樣嗎?他睡覺夢見石獅子跑到他家,把棉被變成石珠子塞那小孩嘴裡,說『給你吃啦!給你吃啦!』」我聽到這故事嚇一大跳,趕進把手收回來。這些故事當然沒一個是真的,可能是她小時候到了大甲媽祖廟也去喇珠子,我阿公看到「死囝仔」都來喇這顆珠子,就編了一個「親戚的小孩……」來嚇她,不然我也想不通,她怎麼這麼機智,能臨時編故事來唬我呢?後來我發現,許多的故事來自死者、來自傳說、來自記憶深處,都是別人告訴你的。愛特伍的《與死者協商》給我的鼓勵非常大,讓我幻想自己說不定有一天也會變成大寫的WRITER。

後來,我開始到學院裡面教書,生活日趨安穩。我一直認為台灣現階段的教育體制,雖然大家都說大學教授壓力很大,但那實在是一個淘汰率很低的行業,被踢出學校的可能性很低(除非你性騷擾),是一個很穩定的工作。每次我去上課,用講義講話,開始覺得人生變得非常無聊,沒法寫作。我不要再寫我爸爸媽媽的故事了,我必須開始寫我自己的故事才行啊,我不能變成沒有故事的人,那太無趣了。

那時候我在花蓮,常到處跑。有時去走海邊,有時去走山上,有時沿著溪,有時沿著海岸線。有一年我上完最後一堂課,說:「我放我19歲時的音樂給你們聽,看還能不能感動你們。」就放搖滾樂給學生聽。音樂聽完我又說:「我今天要從花蓮走回台北,有沒有同學要跟我一起走?」(結果當然沒有,只能說,老師突然發神經。)我沿著蘇花公路,從半夜開始走。為什麼我要走?因為我知道蘇花公路有很多故事,我住花蓮,聽到各式各樣的意見,政府正要建蘇花高,不管贊成或反對,恐怕沒幾個人真的走過現在的蘇花公路,大家開車經過,看到的是快速、粗糙的風景,只有走過的人才知道每個路段的故事跟問題,我覺得我應該自己親身走一遍,才能感受它。

後來我跟學校辭職了,說我要去寫書(當時我腦袋有兩本書),同事對我都非常好,不過總而言之當時我還是離開學校了。我寫《家離水邊那麼近》這本書,第一個想法是沒有篇幅限制,我愛寫多長就多長,要寫多厚就多厚。我想寫的題目也可能非常歧義,因為一滴水也是水,一個大海也是水,我甚至沒法準確地說,要多大的水量才算一滴水,多大的一條溪才會變成河。我為什麼不來寫這樣的文章呢?你讀一句,它可以像首詩;你讀一篇,它也能獨立成篇;你讀一本,它就是完整的一本書。每篇文章都是彼此呼應的。為了寫這本書,我在無法兼顧教學跟寫作之下辭職了。

 

 


▲ Margaret Atwood, 《與死者協商》。

▲ 《以書寫解放自然》,2004。

▲ 《家離水邊那麼近》,2007。

 

 

《家離水邊那麼近》是走出來的

寫作的過程我常常有這種感覺,我們面對的不是一條河流、一片海洋、一座湖,而是許多生命的共同居所。我們常常忘記其他生命的存在,忘記我們是靠著無生物、靠河流、靠山、靠海洋才活下來的。台灣是「山島」、「海島」、還是「河島」?我心裡面想,有些作家寫海洋,有些作家寫山岳(特別是原住民作家),我為什麼不來寫寫河流的故事?河流的故事可多了,比如說阿美族的歌曲,誰是誰的兒子,沿著這某某溪跑到哪裡,就變成甚麼部落。很多線索可以讓我去抓一條河流背後的故事。

 

 


▲ 台灣是「山島」、「海島」、還是「河島」?這是花東地區清代的地圖,上面寫什麼社,代表原住民的番社。你看地圖上的河流多密集,每個部落都依河而生。

 

寫這本書的時候,有時夾帶著人文歷史,但我寫海的時候,並沒有實際長時間出過海,我就寫人類對海的恐懼、虛構與無知。小時候我對海的印象有兩個,一部卡通影片叫《海王子》,另一部叫《木偶奇遇記》。小木偶皮諾丘漂流到海上,他爸爸捨不得,坐船到處尋找,父子兩人後來在一條鯨魚的肚子裡相遇。我有次看到小說家保羅‧奧斯特寫的文章,他說《木偶奇遇記》寫的原本並不是鯨魚,是一條巨大的鯊魚,是後來才變成鯨魚。保羅‧奧斯特認為鯨魚不好,鯊魚才好。小木偶父子在魚肚裡燒東西,讓牠喉嚨很癢,打了噴嚏逃出來,之後鯊魚還要追殺他們,然後皮諾丘救了他的父親。保羅‧奧斯特說:「這樣故事才漂亮,如果是鯨魚就不漂亮了」。真是太神奇了,明明就是虛構的故事,還要告訴我們應該怎樣才合理,後來我就開始慢慢注意故事的細節。

我當時走走走,有時會看到「時間」這東西。我明明在前年八月看到田中甜根子草開花,可是今年在七月半就看到它開花。時間在改變,因為天氣越來越熱。有時我看到「傾圮」。我寫書遠在八八水災之前,當時我在花東橋樑下面走,花東的橋就已經變成那個長相了,如果不去走的話,你根本不知道河流正慢慢在掏空。走到很高的溪流上游,我看到攔砂壩反而是堵住溪流的元兇。我們的做法非常奇怪,一條河可以有20個攔砂壩,不知道在幹什麼。走到溪流的盡頭,我居然還看到馬桶。有人專門把馬桶運到這麼高的地方來當垃圾丟嗎?不遠處有間民宿,我猜一定是那間民宿裝修的時候,懶得把垃圾帶下山,就在山裡隨便丟棄。美崙溪本來是花蓮的重要水源,走過那條溪的時候我非常痛心,他們整治的方法是用水泥把它封平,卻忘了還有魚、還有其他生物也需要這條溪流。如果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發展到後來變成這個樣子,這國家還有什麼值得尊敬?當時這樣的心情很強烈,我們有很多問題需要反省。

我走到七腳川溪的出海口,遇到當地的阿美族藝術家馬耀。他告訴我,他家住七腳川溪旁邊,以前七腳川溪氾濫,一些窪地就會積水,魚困在裡面,就變成他們那一年的魚池。等到明年河水又氾濫,又會出現新的魚池。但是現在的七腳川溪是長這個樣子,我個人滿受不了,因為這樣的溪缺乏想像力。

 

 


▲ 七、八層的梳子壩,溪水不斷被截斷因為沒有清理都淤積了。沒有完工的攔砂壩,鋼筋外露。因為一般人不會走到這裡,連下游那種偽裝美觀的水泥化都不需要了。

▲ 在行走溪流這段時間,我常想起「淨土花蓮」這個口號式的標語,會說這話的人一定沒有真正走進過花蓮的心臟、肺臟、血管裡。那裡早已潰爛。

▲ 為了飲水的方便,他們用水泥來「整治」美崙溪。現在的七腳川溪也是這樣子。

 

 

有時候會看到「歷史」。據說以前的阿美族部落跟巨人阿里嘎該(Alikakay)打仗,怎麼都打不贏,後來阿美族的祖先變成了魚,跑來跟族人講:巨人最怕蘆葦草,只要用蘆葦做的箭射他,就能打敗。巨人傳說後來變成阿美族捕魚祭的源頭,太巴塱國小的小朋友用陶藝將這故事表現出來。我們的教育過程裡,特別是大學,全台每所大學的建築跟植栽風格都非常一致無趣,反而是很多小學和幼稚園會比較有地方風情,這也是我在遊歷的時候感到非常奇怪的。

 

 


▲ 巨人傳說後來變成阿美族捕魚祭的源頭,太巴塱國小的小朋友用陶藝將這故事表現出來。

 

有一回我跟隨阿美族的詩人阿道進山的時候,他帶了一瓶酒,唸詩一般的禱告詞,唸完之後才可以進山。有了那次經驗,我每次進山,就抱持同樣的心情,模仿阿美族的方式,在心裡用自己的禱詞,向山乞求讓我平安出來,畢竟在山裡面你是無助脆弱的。在花蓮溪,我聽到故事。有次我跟施叔青老師參加一個有點特別的「驅蟲祭」,阿美族每年播種都要辦這種祭典。女祭師會唸咒語,希望播種時這些蟲趕快離開:「等我們收成後你再回來」,彷彿那些蟲聽得懂人話似的。與別種生物溝通生存空間,是我看過最溫暖的一種溝通方式了。有時我帶著帳棚睡在野外,醒來看到山也一起醒來,看到河也一起醒來。我還看到各種生命需要水,所以一條河流不會只為了人類而存在。

 

 


▲ 阿道進山會帶一瓶酒,唸很長的禱告詞,像詩一樣。

▲ 「讓我們的作物長成了之後你們再回來存活之後你們再回來,吃我們的稻子也沒有關係」的驅蟲祭。

▲ 連蝴蝶都需要吸水,各種生命都需要水,河流不會只為了人類而存在。

 

 

這些就是我在自然寫作的時候,所學到的事情。當時也做了一些無聊事,比方走到一條河流,我就拍一顆石頭作為象徵,回家就歸檔。其實認不出哪顆石頭屬於哪條溪流的,但對我來講,都是很重要的生命標記。

出處:http://ctopenbook.tw/archives/536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