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與華髮⊙郭強生

Posted By on 8 月 24, 2017 | 0 comments


粉筆與華髮 ⊙ 郭強生

同學們告訴我,老師生病了。

想去探望老師,但是聽說有時候她會見同學,有時候不見。我心裡在斟酌著,這樣會不會對孱弱的老師造成打擾?如果我是她,以前在學生眼中一直是偶像的自己,介意讓學生看見自己現在的憔悴枯槁嗎?

曾經,在放學後空蕩的教員大辦公室裡,那個喜愛現代文學的少年,總愛與同樣不脫文青氣質的國文老師天南地北談小說,聊電影,常常話匣子一開就到了華燈初上。二十五年教學年資一滿,老師就立刻辦了退休,她說孩子越來越難教了,體力精神已不堪負荷。遠離了生學主義與考卷,那時的她看來很愉快。

 

雖已有心理準備,等終於見到老師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從前她那一頭褐色波浪捲的長髮沒有了,只剩早已花白隨便剪成齊耳式樣的短髮。老師的聲音沒變,還是當年為我們講課的細語溫柔,只不過,她現在述說的是自己的病情。

之前已來探過的同學就告訴我,老師是心理上的問題,一直說鄰居們在監視她,有人要害他,整個人變得極瘦,不肯吃,也不願出門。

倒是與她同住的太師母,高齡九十幾,開過腦瘤,歷經心肌梗塞,反而比老師看起來更活力充沛,講起話來依舊中氣十足。在讀書的時候常去老師家玩,知道老師有一個頗強勢的母親,現在看起來更是如此。

大家以前多喜歡我們這位美麗與氣質兼具的國文老師啊!雖然教的是龍頭生學班,但是她依然帶我們唱歌寫詩演話劇,還會帶全班校外教學看畫展。

當年,她才二十七歲。

如今老師氣若游絲,臉色蒼白,身體硬朗的太師母一直守望在旁邊,不時打斷她的話,大嗓門地對我與另一位同學警告:「你們老師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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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單身的老師與母親同住,感覺上相處得不是很愉快。幾年前和老師通過一次電話,她題豈有一回進了家門,看見母親臥倒在地,手腳冰冷,她心想這一天終於來到了。「結果她又醒過來了。」老師悠悠地在電話那頭說道。

老師為什麼不找個附近的地方,搬出去自己住?我問。

老師只是支支吾吾,直說沒辦法。

「老師啊妳這樣不行,妳一直是乖女兒,但是照顧父母的時候不能光做乖女兒,有時候妳才是家長,妳也要有妳自己的意見,妳自己的生活!」

雖然面對的是自己的老師,但是在這種問題上,我是過來人了,幾乎像對自己的學生耳提面命般,我對著電話筒急急喊話:

「妳自己要先獨立,否則太師母哪天走了,妳就更悲慘了!」

 

如果老師那時有聽進去我說的話,也許眼前的景象就會完全不同了吧?

 

老得奄奄一息的女兒,與老得越發百讀不侵的母親,誰才是誰的守護者?著實讓人有種錯亂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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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們老師有病,她——」

 

這回顧不了晚輩的禮貌,我硬是搶過話來。老師,我們都好懷念以前的國文課啊!老師,以前公民老師都說老師最漂亮了,被妳教到是我們的福氣!……

老師笑了,起身取出茶几下的一冊相簿。相簿裡蒐藏的不是往日的校園生活回憶,而是老師那一年退休後,跑去找專業攝影所拍的一組組個人藝術寫真。套用今天的流行語,那一幀幀彩照中的人還真是美魔女。

與在課堂上清雅樸素的裝扮不同,老師在攝影機前嘗試了豔麗活潑的各種造型,二十五年的粉筆生涯,退休後的她還是美人。

單身的美人,對接下來的人生充滿期待,流露出一種當年做學生的我們從沒見過的嬌媚之姿。

 

「又拿出那個相簿來做什麼?」被冷落在一旁的太師母再度發言了:「老師很奇怪,花好幾萬塊去拍那些什麼東西,浪費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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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裝作沒聽見。

忍住內心一股悲傷與不忍,我從相簿中抬起頭,環視這間老公寓裡的陳設。

記得當年這裡是平房改建的,屋內的布置裝潢也就停留在入住落成新屋的那一年。那些家具的式樣,壁紙的圖案,其實與我自己老家頗類似。

屋內的陰暗並非全然採光不良造成,而是為長期處在一種封閉狀態,外人進不來,屋裡人出不去,或是無處可去。沙發餐桌在堆積的許多舊物中看起來尤顯笨重了,整個空間讓人感覺格外擁擠。

這樣的景象在在讓我想起,為何終於下定決心把老家進行了清掃大整修。

 

去年,經過一整個暑假的清理,老家現在看起來清爽多了。之前父親讓我搬出去,我也就知趣不多干涉,畢竟那是他的空間。來修屋頂防漏的師傅告訴我,本來幾家鄰居都講好一起翻修,結果要施工的時候,那時還與父親同居的女人上頂樓大吵大鬧,不肯出這個錢,所以最後只有我們家沒動工。

十年前這段原本不知道的插曲,背後的真相,無非是父親那時候就已經老了。老到連自己的住處都無法管理或整修。儘管那時的他,出門都還是穿戴得筆挺光鮮。

原來,老並非都是先從外表衰頹起得,往往,從住家的常年失修,就可以看出居住者的老態已漸露端倪。

 

修繕住家得花上幾個月的精神體力,家裡沒有年輕或力壯的人主事就辦不成。而多數老人只要還能自理,也幾乎都是反對住家有任何更新變動。不管何者為因,何者為果,老人最後總一步步被自己的空間拘禁,困在一個老舊的居殼中。

我幫父親、也幫自己擺脫了那個如同命運隱喻般的暗舊巢穴。這念頭讓坐在老師家客廳裡得我一方面慶性,也一方面感慨——

我的老師與他的母親,在這個記錄了一輩子積怨的空間裡,仍繼續彼此折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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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無法確知老師退休後這二十年發生了何事,但是隱約可以感覺到,她在某個時間點突然就被放棄了。

早幾年在那通電話上她就曾告訴我,因為視力不好,她已經放棄了閱讀。曾經那麼喜愛文學的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當時我就十分驚訝,沒想到那已經是警訊。

那個開麥拉錢巧笑倩兮的美魔女,也被放棄了。

像是一腳踩空,她從期望著退休後的美好生活,一下掉到了萬念俱灰。

是因為單身不婚女性在這個社會上仍承受著無形的壓力嗎?如今生病的老師在這個家裡,竟然被當成怪物一樣。有可能最大的壓力來源不是外界的眼光,反而是自己家人對她的異化與邊緣化?

老師的心裡究竟壓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心事?照護母親多年,換來的是自己的失常,應該是早就種下病因卻無人關心,才會演變到這個地步的吧?

難以想像老師還有兩個弟弟,還有弟媳與姪輩,他們也都放棄了這個姐姐與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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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住附近的那位弟弟下班了,打電話說要過來。既然跟太師母問不出所以然,我本以為,能跟這個弟弟說到話或許會有幫助。

看護去開門了,半天沒見到人影,對方似乎刻意不想打照面。雖然意識到對方有下逐客令的意思,我仍不願起身告辭。沒想到他就一直在樓下等,最後才不得不進門。他的出現讓整個空間的氣氛立刻不同,一家之主般翹著腿在中央的沙發上端坐,與母親一搭一和,繼續數落著老師的怪異行徑,生怕我們不相信似的。

「你們老師根本有問題,她神經不正常!」沙發上的男人不耐煩地看了老師一眼,對我們嚴正宣告。我終於控制不住了,脫口而出:「老師沒有問題!是你們把她變成一個問題的!」

客廳裡剎實一陣靜默。

 

•••

 

從老師家告辭之後,我和同學兩人站在樓下大門口,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話來。

算一算,老師今年六十七。也才不過六十七。但是她一直沒有獨立生活過,從來沒有數于自己的隱私,自己的空間。中學老師的工作環境雖然相當封閉,但也相對單純。往往,從那樣的環境退休後,也就少了那一層保護罩。

同樣地,單身久了,也會有一種因怠惰而產生的不合時宜的天真。婚姻中的容忍犧牲,親家間的應酬人情,何時該冷戰,何時該恩愛,這種種不婚者所不知的拿捏與算計,久而久之,亦可把人磨練出更多元的生存招數。

如果以上兩者皆缺呢?

 

(進入人生下半場,不過是另一場生存戰的開始啊!)

 

年少時的我們,在最苦悶的升學階段曾有老師溫柔的陪伴,但是現在的她這麼孤單無助,做為學生的我們卻不知道能做什麼。

畢竟,我們仍是外人。

在探視的過程中,一直可以感受到她家人對我們的來訪,有某種程度的敵意,或是不信任。除非我們去向社會局通報?把老師強制送醫灌食做治療?

孤身的她,就算脫離了這個家庭,之後呢?她能學習獨立開始另一種生活嗎?

哪一天老母走了,老師還能繼續住在那房子裡嗎?

弟弟一定會想把這個「問題」處理掉吧?這房子不可能是在老師的名下,看得出來太師母是疼兒子的,所以——

 

•••

 

(不敢再想下去了。)

 

已經聽過太多關於老後的悲劇。只不過,這回故事中被人遺棄的不是年邁父母,而是那未嫁的老女兒。

獨居老人的問題值得重視,可是有多少像老師這樣,被人關在屋子裡的例子沒有被發現呢?並未失智但卻瀕臨崩潰邊緣的單身老而女,該向誰求助呢?

想到當年的自己,體弱多病,敏感早熟,鬱鬱寡歡,十二、三歲就有想死的念頭,曾經是個讓老師擔心的學生。四十多年後回首,我看見自己的改變;而我的老師,她的生命就這樣涸枯了。

 

眼前又浮現二十七歲的老師與那個時三歲的少年,在黃昏的校園。時光靄靄,我的目光也漸漸模糊了。現在看來,那對身影,都還是未經世事,仍在做夢的年紀啊!

 

我該如何告訴當年的這兩個孩子:敏感細膩的人也可以勇敢,才更需要勇敢?

(錄自天下文化《我將前往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