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馬到遠方⊙許悔之

Posted By on 8 月 26, 2015 | 0 comments


騎著馬到遠方⊙許悔之horse

舒娜盧南《追夢》,2003年。 許悔之 圖片提供

騎著馬到遠方⊙許悔之

我看著這匹馬,像是有了天地之後,有了萬物,這匹馬就在那裡;然後,有了人,馬蹄疾疾如風,也可以優雅踱步,人在大地之中,遂能到更遠的他方,可以看到更多風景,可以冒險……

在現實的世界裡生存著,有時我們會因為看到一朵花、一棵樹、一顆星而感動,甚至有時候僅僅在海上看見明月──海上生明月,海是不會生出月亮的,在自然化生的草木之美中,我們知道那好像是一種最原始的存在,月亮、大海、潮汐則是各自存在卻依傍而生的奏鳴曲,那麼,依照著人的心、人的手,去創造的那些美,怎麼和自然對話?

在中國的美學發展上,「自然」對老莊而言本是指誕生的起源與無礙的化現,在魏晉之後,「自然」則大多指涉山林草木溪河;一位美的創造者──詩人或者藝術家的大課題是,該怎樣去體會自然、描摹自然,而呈現材質與媒介(文字或鐵銅或顏料等等)與自然的對話,我所指的自然,包含了這兩種自然的不同指涉。

在朋友處偶見舒娜盧南(Shona Nunan)的作品,包括雕塑以及一些大幅的粉彩畫,她的雕塑,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像一個好奇的小孩,伸出了手去撫摸、去觸碰,彷彿這些雕塑之中,有著它的「自性」,不是我在看這些雕塑,而是這些雕塑在向我說話。

其中的一件作品,是一匹馬,一人坐在馬上,馬之四蹄踏著大地,勢欲揚蹄,人的面目則是抽象的,分不出女與男,他們好像心念一氣,望向遠處,望向無窮盡的虛空遠方。

當我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深深著迷於馬,馬的形態,馬的精神,甚至馬的鳴聲。那時台灣剛剛有電視發展,只要電視上播出自然的節目,節目中有馬,我總感到目眩神馳,以為自己就是一匹馬,草原那麼遼闊,世界那麼巨大,世界用馬來告訴了我,人是有限的,但心的自由沒有邊界;很小我就愛寫作,總是寫完了一篇文字,就畫上一匹馬,各種顏色、各種姿態、各種心情。

那時,我是一個會念書的小孩,只有六、七歲,我死去的父親那時是個年輕的父親,他總是告訴我,只要我考了第一名,學期終了,當了模範生,他就會買一匹馬給我,我在我的畫畫裡不停地規畫我如何照料這匹馬,牠的住處,牠的食槽,我要帶牠散步的路線;甚至童年的我,也想像過,我如果擁有了這匹馬,該叫什麼名字呢?我想過幾百種名字,我也曾經擔憂過,這匹馬老的時候,死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我都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小孩,我的成績永遠是第一名,永遠是模範生,每次收到成績單,我都膽怯地問爸爸,我們的馬什麼時候會到我們家呢?我爸爸總是回答我,下學期你還是模範生的話,我們就來買一匹馬。

身為勞動階級的父親,永遠不可能有錢買一匹馬,這是比較長大後我才知道的事。但那五、六年之間,我一直覺得我父親會信守承諾。我家族曬穀場的榕樹下,曾經我無數次站在那裡,並想像一匹馬優雅地站著或者休息。「爸爸你什麼時候買一匹馬給我?你答應我要買一匹馬給我啊!」這樣直截明白的詢問,我並不敢說出口,因為我隱約知道,父親的經濟限制,作為一名勞動者,養活小孩就很不容易了,他怎麼可能買一匹馬給我呢。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終於放棄了擁有一匹馬的念頭,後來我原諒了我父親的「欺騙」,他已經用那麼多的愛與辛勞,在此生和我結緣,我有什麼好怪他的呢?

於是馬,就成為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想像、最巨大的自由意志,馬是我在這世界的美與期望的隱喻,但我的詩裡從不寫馬,我的詩中有鹿、有鯨豚、有兔子、有百合等等,甚至我自己開始賺錢,能夠收藏一些藝術品,我也從不曾買過馬的相關藝術品,一張畫,或者一件雕塑。

在朋友處看到舒娜盧南創作的馬的雕塑,我定定地站在那裡,摸著這匹馬的頭,摸著這匹馬應該長著馬鬃的頸子,看著坐在馬上的人,啊,我是這個人,我是這個騎士,坐在這匹馬上,要到遠方。

我也想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葉慈(W.B. Yeats)的墓誌銘: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投出冷眼
看生又看死
騎士們通過吧

我是一名騎士嗎?我這一生的使命是什麼呢?它明明是一件馬的銅雕啊,為什麼會使我全然的喜悅與感傷,好像站在此刻,過往都成了廢墟,廢墟中有一匹馬在奔跑,奔跑,奔跑。

我看到舒娜盧南創造這匹馬的時候,她留下手指觸痕的印記。我父親從未買過一匹馬給我,我從未擁有過一匹馬,就算當年我父親買了一匹馬給我,這匹馬應該早就死亡了,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馬,就一直活在我的想像裡、我的心中。但是這匹馬──我指的是舒娜盧南創造的這匹馬,可以活得好久好久啊,久到永遠不會死亡。

我看著這匹馬,像是有了天地之後,有了萬物,這匹馬就在那裡;然後,有了人,馬蹄疾疾如風,也可以優雅踱步,人在大地之中,遂能到更遠的他方,可以看到更多風景,可以冒險。我忽然想到佛教的歷史裡,佛陀滅度後有一位「馬鳴菩薩」(約出生於西元110年前後),一般相信他是《大乘起信論》的作者。作為一名法師,傳說中曾有人帶著七匹飢渴的馬,一同前來聽法,有人備了水草,但這些馬聽得專注,絲毫沒有去吃水草,聽法一段時間之後,這七匹馬眼角流淚,向天嘶鳴。

那麼,在我眼前,舒娜盧南創造的這匹馬,可能是天地有了萬物之後的第一匹馬;可能是聽馬鳴菩薩說法的其中一匹馬;也可能是駝著佛經從印度走到中國的一匹馬。釋迦摩尼佛曾經說過,有一世,他是個商人,在師子國遇難,那時觀世音菩薩是「聖馬王」──觀世音菩薩那時是一匹馬,載著他逃險脫難。

我知道,眼前舒娜盧南的這匹馬,就是我父親答應過要幫我買的那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