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王盛弘

Posted By on 4 月 10, 2015 | 0 comments


當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王盛弘/文.攝影

曾經有過,偶然走進某個場景,驀地我的內心似有觸動,想開口問它一句:你在這裡等我多久了?就比如說吧,當我站在林芙美子故居一隅,端詳西斜秋光穿過蓊鬱庭木,將幾簇竹葉投影於土牆上,構成一幅簡筆墨竹,濃淡得宜、疏密有致,馬上地我被自己說服,確信這幅圖畫已專程在這裡等我好久、好久了。

孟宗竹是林芙美子鍾愛的植物,昭和19年(1944),位於東京新宿區落合的家屋落成,林芙美子便在庭院栽下一片竹林。成瀨巳喜男《放浪記》最終一場戲,鏡頭自書齋往庭院拍攝,端點牆沿就安排了錯落幾竿孟宗竹,不枝不蔓,修長挺拔。1951年6月28日女主人猝逝,竹林也陸續被斫去,如今只小規模長著。

庭院裡花木幽深,不在花季的櫻,葉片剛剛染上鏽色,而楓逐漸轉紅,莽莽蒼蒼的小葉山茶、石楠、杜鵑觸目可見,中庭還有龍鍾一棵老樹,樹幹虯曲探向天際,是女主人親手植下的石榴,而今精神矍鑠像名老長工似地守著這座屋宅。

簷上有肥壯的烏鴉啊啊鳴啼,當風颺起,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

林芙美子故居並非熱門景點,豐儉不一、各具特色的旅遊書都未見收錄,然而已經沒什麼具公共性質的資訊是網路查找不到的了。我循址步出中井車站,一轉身踅進小巷,幽靜恬淡的住宅區氣息隨即悄然掩至。肥茸茸一團白毛線球般的白貓窩在盛開的曼陀羅花下打盹,隔壁一戶人家,牆上攀爬一株鐵線蓮,銅筋鐵骨般的藤蔓上綻放紛繁十餘朵紫花,我擎起相機取景,片刻後才發現自己堵住巷子,一輛白色小車正靜靜等待著我自己覺察。

先看到一名婦人沿牆收集馬路上落葉,才注意到林芙美子故居掩映於一片翠綠之中。婦人急迎我入內。現在,這裡是林芙美子紀念館了。

《放浪記》為林芙美子日記體私小說,記錄了她顛沛流離的早年生活與情感遭際,出版後曾三度搬上銀幕,1962年成瀨巳喜男定音之作,為他六度改編林芙美子著作的第六部,高峰秀子一臉衰相詮釋困於蹇途的女主人翁,背微駝、嘴略扁,啪搭著腳步走路,舉止幾近於粗俗,醜女形象相較起她在《浮雲》飾演雪子的閨秀風情,剝下橘瓣緩緩送進嘴中,輕輕吮吸汁液後取出棄置於手絹上,真恍若兩個人。

監督(導演)成瀨巳喜男與女優高峰秀子是老搭檔了,巳喜男曾說他想拍一部電影,無有場景無有道具,甚至無有其他演員,僅僅有的是秀子一個人演獨角戲。和過去不相同的,這回是高峰秀子主動提議改編《放浪記》為電影,並由她擔綱。高峰秀子之所以青睞這個故事,或許是因她在林芙美子的命運與個性裡,看見了自己的身影──儘管兩人人生履歷渾不相似,然而成長歷程都備受欺壓、擺布,外在環境有許多的箝制、捉弄與身不由己,內心底卻堅韌無比,堅信有一種自主、富有尊嚴的人生值得自己永不放棄地追求,沙漠裡困於苦旱的植物似地,被折磨得灰敗蔫萎,但根扎得又深又牢,只等待著一場大雨,當雨水滋潤,便要舒枝展葉、開花結籽。

1924年出生於北海道的高峰秀子,四歲喪母,父親將她過繼給自己的妹妹,在養母安排下,五歲登上銀幕,自此擔負起養父母一家十餘口人生計,如此大明星,卅一歲婚嫁時,戶頭僅有區區六萬日幣。小高峰秀子美麗、可愛,討人喜歡,日本人拿她和好萊塢最受歡迎童星秀蘭鄧波兒相比,然而她就像只傀儡般由養母操控,為了拍戲,即連學校也不去了。高峰秀子曾說:「我的電影人生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我的養母。」但她緊抓住機會要做自己的主人,二十五歲時,瞞著養母,拒絕了新東寶將她外借到松竹拍竹下惠介的戲,反倒促使了木下大導演為她籌拍《卡門還鄉》(1951),這是日本首部彩色電影,竹下惠介最高傑作;緊接著她成為自由演員,不再受制於片廠,又遊歷法國、自主婚嫁,漸次開啟了電影與人生的黃金年代。

1979年,「人生五十大清倉」,高峰秀子宣布息影,2010年辭世時,這名為戲失學,曾因不會算數不會查字典而自卑的女性,是個小有名氣的散文作家。

大明星風光璀璨的身影背後,常藏有難以為外人道的心酸與無奈,與高峰秀子相呼應的,就比如說吧,台語歌后江蕙。江蕙十歲即開始走唱,五十三歲時決定封麥,她說她希望能夠「回到十歲之前那個沒有鎂光燈的日子」。行走江湖四十餘載,積累了多少的感慨、多少的遺憾、多少的委屈和漂洗不掉的疲憊感,記憶裡的角落成了療癒的居心地。

不過不能不意識到的是,感慨啦遺憾啦委屈啦,一層深似一層的疲憊感啦,都是身而為人所難以倖免的,大明星的世俗回饋畢竟還是比多數人豐厚,入列名氣導演領頭群的伍迪艾倫的說法是:「不管你是名人,或窮酸的無名小卒,人生都可能很殘酷,又令人不滿足,但無論如何,當個名人總是比較好。」(《愛上羅馬》)

至於林芙美子,即連生日都無法確定(紀念館出版品登錄的是1903年12月31日,但明白表示另有其他說法),幼隨母親和養父浪跡九州各地,《放浪記》有「四年之中,居然轉學了七次」的紀錄,十九歲時上(東)京。她曾沿街叫賣,也幹過記帳員、工廠女工、咖啡館侍者、酒店服務生,貧窮像艷陽下黏在柏油路面的口香糖殘渣難以擺脫,但自小手不離書,勤於寫作,她說:「當時的我根本沒有想到當什麼作家,只是信筆由韁描述了傾吐不盡的內心獨白,禁不住一直不停地寫了下去。寫作,令我感覺到異常的充實,使我忘記了男人的拋棄、身無分文和飢腸轆轆。」(上)

「旅途就是我的故鄉」是《放浪記》起首,攫捕了我的目光焦點的一個句子。這一句話,也許是自嘲,對自己的居無定所、漂萍一般的生活的反諷。

當林芙美子把算珠撥得嘩嘩響,深陷數字迷宮時,內心仍是清明的:「如果向那些數字投降的話,一生就完了。」當一名會計也很好,但那並非她衷心所追求,如果向生計舉了白旗,這輩子就完了。就是這份自覺,使得她得以翻轉命運,終於成為炙手可熱的庶民派國民作家。

1930年《放浪記》出版,暢銷逾八十萬冊,林芙美子平地一聲雷般地崛起,儼然以女王之姿睥睨文壇。但是,大近視眼、又矮又胖,常有人在林芙美子不討喜的長相上作文章,而她一抓住機會便不顧一切往上爬的個性更在當時日本文壇不得人緣,檀一雄提及對林芙美子第一印象:「她一定有很深的近視眼,她的近視眼讓人感覺十分夢幻,猶如沼澤裡張著嘴喘氣的醜陋紅黑斑點小紅鯽魚,還把鼻頭往上揚,彷彿夢見藍天一般。」語氣裡帶著惡意。林芙美子過世,摯友川端康成在喪禮上的致詞則是,「故友為了保持自己的文學生命,雖然偶爾會做出一些過分的事,但只要再兩三個小時,她就會化成灰燼,死亡可以消解一切罪孽,請大家原諒她吧。」

成瀨版《放浪記》根據的是菊田一夫的舞台劇腳本,集中描敘了林芙美子的文學成長歷程,直演到她躍昇為文壇重鎮,最末幾場戲皆安排於家屋演出──茶室、書齋與客廳,各異的空間像不同的器官那般地,發揮著獨特的功能。

茶室裡,林芙美子之母與來訪的舊識寒暄。

書齋中,林芙美子伏案寫作,因失眠和稿債而眉頭深鎖。

相較於茶室和書齋的清寂,客廳則落坐了幾名記者、編輯。有人抱怨等了老半天還拿不到稿子。另一個人緩頰說,因為她手上有五六個報章雜誌的專欄和邀稿嘛。不知情的人便說了,她的身體真是健康啊。

一枝筆刻薄、八卦(而富閱讀樂趣)的嵐山光三郎談起林芙美子,說她是為了不讓自己胖過頭,才故意減少睡眠。她拚命接工作、增加連載,為的就是少睡一點,「當時的芙美子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這種說法是很可疑的,常情多半是因大量稿約,而不得不拿睡眠時間來換,又因稿債纏身而失眠,何況現代醫學研究,睡得少並不能阻止肥胖。

我想,是因林芙美子曾經那麼窘迫、走投無路,只要能夠掙錢的工作她都努力爭取而還不一定能夠如願,因此盡其所能地牢牢抓住送上門來的機會,深怕一個懈怠、一不警覺,一次失手就要重重跌落。

據統計,林芙美子曾在一年之間出版了十八本作品。

出身窮苦而奮發向上的人啊,只要給他一顆種籽,他可以種出一畝沃田。

在日本,另一位更知名更受歡迎,出身寒微而成為國民作家的,是社會派推理小說家松本清張。清張故鄉小倉、芙美子故鄉門司都在北九州市,兩地緊鄰,幾乎可算是同鄉了;清張出生於1909年,略比林芙美子小六歲,但直到四十一歲才以短篇小說處女作《西鄉鈔》一鳴驚人,彼時他任職於報社廣告部門負責繪圖製版工作,工作空檔埋首讀書寫作,一日,用以寫《西鄉鈔》的鉛筆遺失在歸途中,發現後他折返,沿徒步通勤的鐵軌,一面注意列車動向,一面幾乎是趴在鐵道的碎石子上來回搜尋,逾一個鐘頭未果才放棄。手頭拮据竟有至於此。

松本清張成名後,毫無休假日地寫稿。他的書房位於二樓,每當有稿件完成,便放籃中垂吊到一樓客廳,讓等在客廳的記者、編輯取走,而他再度展開稿紙開始新的一頁,接續另一個故事。就這樣,保持旺盛創作力逾四十年。

我對勵志電影總是抱著警覺的態度,不輕易被有志者事竟成的戲劇安排收買了情緒,卻每每讓真實人生裡與命運搏鬥、苦盡甘來的故事所激勵。

林芙美子曾經自述,在她的生涯規畫裡,從未考慮過建造自己的家。沒想到享有盛名後,還是面臨了被迫搬離住了八年的屋子的窘境。童少時代的夢魘重新降臨?因此,她打算蓋一幢「可愛美麗的家」。

一有了這個決心,她拿出和創作一般全力以赴的拚勁,先購置了三百坪土地,手頭的錢因此用罄(千萬不要小看窮人啊,當他下定決心要做點什麼時,可以賭上一切,因為他原本就一無所有),無法馬上蓋屋,磨磨蹭蹭一年之間,她買了將近兩百本書,學習建築相關知識,並花了幾個月時間仔細觀察了經人推薦的工匠作品,才擇定優秀工匠,同時林芙美子畫下藍圖,交建築師山口文象因地制宜地修改。她還領著山口文象和工匠赴京都參觀民宅,理想是蓋一幢「東西南北都可以通風的房子」,重實務而輕派頭地,「把大多數的錢投放在茶室、浴室、化妝室與廚房,而非客廳」。

而今,經過數十年時光浸潤,女主人是早已不在了,樹老了更見姿態,房子老了益加煥發出起造時的考究,凸顯了它當初是如何被投注以住上一輩子的決心和意志而蓋出來的──不,不只一輩子,林芙美子肯定希望子輩孫輩,永遠不再受她曾受過的流離於旅途之苦。

「旅途就是我的故鄉」是《放浪記》起首,攫捕了我的目光焦點的一個句子。這一句話,也許是自嘲,對自己的居無定所、漂萍一般的生活的反諷;也許是豁達,我曾用以自許的「既然漂泊是萍的命運,也就不一定要把根扎在哪裡」;更也或許是認命,老天吝於賜予,那我也就不強求不奢望,且乘無槳之舟,浪跡江湖。但是,「啊啊,君不見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我雖浪子,也該找找自己的家」(瘂弦)。家是宿命的渴望,如果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家,誰還真願將餐風露宿、席不暇煖的旅途當成自己的歸宿。(下)

【2015年04月08-09日/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