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可以是溫柔的/郭強生
圖◎吳怡欣
「您要我們把這東西留在她的胃裡嗎?」
N醫師指著裝滿黃色物質的玻璃罐,以攻擊性的口吻這樣問我。
我什麼都沒有回答。
N醫師在走廊上對我說:「天亮的時候,她頂多只剩下四小時的生命。我讓她重新活過來了。」
我不敢問他:為什麼?
──西蒙.德.波娃《一場極為安詳的死亡》
就連能寫出《第二性》這部改變歷史之書的思想巨人,那個咄咄逼人,總是辯才無礙的西蒙.德.波娃,在碰上為她母親治療癌症的主治醫師時,都變得唯唯諾諾,敢怒不敢言,更何況像我們這種市井小民?
曾幾何時,醫院給我們的印象成了白色巨塔,不再是我們小時候在電影上看到的那個杏林春暖的世界?
在台灣還沒有幾間大型綜合醫院的年代,電影上的西方國家早把醫院打造得現代寬敞,一塵不染宛若高級旅館。身著白袍的醫師,看起來都如此沉穩冷靜,優雅又智慧。在1970年代黃春明的小說〈蘋果的滋味〉中,住在台北違章戶的掃街工,被安排住進美國軍方在台的專屬醫院,眼前的一切對他們一家人來說,跟進了天堂無異。
好像現代醫院就是一切文明的具體象徵,提供的不僅是身體上的醫療,它更像是一種信仰,光明終將戰勝黑暗的救贖之地,所有蠢動邪惡的疾厄在這裡都從此見不得光。
小時候多病,幼稚園時半夜因肺炎被送進台大醫院的記憶猶新,日後進出醫院的次數更是多不勝數,童年的我對醫院的感覺除了安心外,還帶著一種崇拜。醫生們具有的專業知識,猶如從宙斯天神手中盜來的那把救世之火,照亮著眾生的地獄。
直到國中時,我的志向都還是想成為一位醫生,不論是生物化學還是健康教育,都是我認真又拿手的科目。直到發現了殘酷的事實。當年醫科在大學聯招中被列在丙組,主科測驗還包括數學與物理,這兩科很不幸的是我的死穴,我才不得不接受了學醫這個夢幻的破滅。
現代醫療系統化的全面升級,也不過是二次大戰結束後才雨後春筍般地發展起來。想想人類這個物種在地球上已存活了幾十萬年,有病就掛號上醫院也不過是最近這一百年的事。人類的平均壽命因為醫療技術的突飛猛進而延長了,我們與醫師之間的距離卻變得遙遠了。
四十年前我記得,與醫生詳述自己身體的不適,回答醫生丟給你的一連串問題,仍是預期中的看診過程。
自新冠疫情之後,我們再看不見醫師的表情,全都藏在遮蓋住半張臉的口罩後面。四十年前我記得,我們還會偷偷觀察著醫師的微妙表情變化,在正式被宣判病情前,先從他的默不作聲或是輕抿嘴角中預判自己的吉凶。
如今,我們可能在診間外等候叫號花了一個小時,進去三分鐘後便手捏著一疊檢驗單又走了出來。走進診間時都無不盡可能表現得謙謹有禮,想到醫生要一天看診六、七十人,心情肯定不會好。給醫生留下一個不好的第一印象著實是不智之舉。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便在如迷宮般的醫療大樓各樓層間奔走。抽血超音波X光是最基本的項目,等到回診看報告時,醫師的眼睛從未離開過電腦螢幕,果真很專注地在「看報告」。報告的數字比口述的病情準確,無須再與我們浪費唇舌。病人其實根本不需要看什麼報告,看了也不會懂。
運氣好的話,醫師會跟你解釋一下這個指數或那個指數代表的意義,多半的時候他們知道你回家會自己上網,各種術語的縮寫與藥物的成分功能,都能靠谷歌大神幫你回答。
但是,無論求診的過程與經驗愉快與否,沒聽說過哪個人矢言再也不上醫院。一旦出現病痛,還是寄望於遇見一個妙手回春的醫師幫我們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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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放榜的暑假,母親第一次被診斷出大腸癌。四十多年前,談癌色變的恐懼更甚於今日,但我對醫院仰之彌高的崇敬之心當年絲毫不受動搖。即使,在母親要動刀的前一晚,看著焦急的父親從銀行領出一疊鈔票,等待中間人來領路去拜訪執刀的主任,我都還相信有燒香有保佑。
次日,身形偉岸的醫師從開刀房步出的那一刻,至今仍深深印在腦海。那樣沉著寡言,跟家屬匆匆點一個頭,眼神幾乎是像父母對待年幼子女那樣慈愛,說了聲「都很順利」,就立刻如明星一般在其他小醫生的簇擁下,風一般地離開。我與父親相視交換了一個放下心中石頭的微笑,就差沒有跪地如恭送神轎過境般虔誠感恩。
但還是出了問題。口服的化療藥物如轟炸機在母親消化系統內投下強力火藥,在此之後母親腸胃吸收功能大受影響,從五十五掉到四十公斤的體重再也沒有恢復。
從美返國任教的第二年,母親在電話上告知自己子宮長了東西,是初期,我幾乎沒做他想便接受她準備去動手術的決定。是初期啊。但是原來主任說的腹部打兩個洞的手術,等到母親被推回病房時,卻變成了長達三十公分的縫線,我和父親只能對著傷口皺眉不捨,或許心中都有些懷疑但誰也沒開口,因為主任說切得很乾淨沒有問題。我們深信不疑,直到縫線傷口始終紅腫,每次回診也只是拿了藥膏。才偶然跟醫生朋友提到此事,沒想到對方立刻色變。
趕緊自費到另一家醫院照了當年很先進的正子攝影,出來的片子上母親腹腔布滿白點,癌細胞全面擴散了。拿著片子去那間頗負盛名的癌症專科醫院求診,腫瘤科女醫生當著我與母親的面宣判:這個沒救了,可以回去準備準備了。
記得與母親兩人搭了捷運從淡水回程的那一路上,誰也沒出聲,那是我此生感覺最漫長的路程。回到原來醫院,婦科主任再也不露面,轉掛腫瘤科,在醫生建議下,我們還是讓母親接受了化療。那是我此生做過最後悔的一個決定。
在最脆弱也最慌亂的時刻,看著母親又加碼了放射治療,情急下我對著放射科主任說出「救救我媽媽」後便痛哭起來。一切早已枉然,都只是後見之明。直到母親臨終前三天住進醫院,我還傻傻問主治醫師不是血液腫瘤指數下降了嗎?他的回答是,有時候指數過高根本就測不出來了。
沒有別的解釋了,好像是我的無知才讓事情演變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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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是我的無知嗎?時隔多年,在父母都已離開後,我才有了重新回顧的勇氣。
當時我聲淚俱下說出「救救我媽媽」的請求,我心裡究竟想要為母親爭取的是什麼?三個月?還是一年?或是以為只要不放棄,就永遠有治癒的希望?四十歲還不到的我,之前從未真正想過死亡會以何種方式帶走我的親人,更不用說自己又會被如何終結。
或許是因為母親第一次罹癌還算有驚無險,讓我以為治療二字的意義就是出兵收復失土,在生命這個戰場上重新插旗,這便是尊嚴與愛的真諦。
如果當時那個癌症醫院的女醫師能用另一種語氣,或是三十年前醫界已普遍接受安寧緩和治療的觀念,讓我們理解到我們不是放棄治療,不是坐以待斃,如今的我也許不會每回憶起這段時,都仍被吸進自責的黑洞。
當時的震驚並非全然因為母親癌症已進入末期,更多的是受辱與被拒絕的創傷感。如果我有更高的社經地位,有更多可利用的人脈資源,女醫師斷然不會用這樣的態度。紅包陋習或許已不復見,但醫療資源在這個資本主義的時代,分配方式仍是一張同心圓模型,有人離中心點的位置就是比一般百姓更接近。
看看疫苗短缺的那時,不要告訴我人人都是經過排隊苦等,而沒有那些特權搶在沒權沒勢的老百姓前面。
多年來除非身體確實感覺到病痛造成生活上的困擾,我盡可能不走進醫院。我不知道該怎樣跨出當年的創傷感。直到父親確診我凌晨三點在急診室裡,沒有任何人能讓我諮詢討論,我當下必須做出住院隔離還是帶父親回家的決定。
我在急診室外的停車場一個人默默抽著菸,顫抖的手指幾乎夾不住那點火星。抬頭不經意看見醫院急診室的燈幟,在深沉的夜色中顯得如此微弱,我突然領悟到,醫院所能提供的專業只是關乎生命跡象,而非生命的本身。
要醫師開口承認愛莫能助也太強人所難,他們的養成就是練就在任何情況下都找出可採取的行動。也許半個世紀來我們都錯認了醫療的目的,它不該是為了延長生命而存在。也因我們許多時候過於不切實際的期待,自願將病人的自尊與自主奉上送進了整個體系中,忘記了它就只是個由病歷數據建構出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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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稱《一場極為安詳的死亡》是西蒙.德.波娃最好的一部作品。事實上整本書都充滿著波娃激烈痛苦與困惑的情緒,安詳二字近乎是自諷,或是意指她錯過了讓母親原本能得到的另一種善終。
波娃的母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畢生都對生命抱持熱情與勇氣,於是子女們決定向母親隱瞞了她已癌症末期的真相,只能眼看著母親仍以極大的耐力忍受著一次次治療的痛苦,讓醫師一次次為始終以為自己可以出院回家的母親延命。
為母親最後爭取到的三十天讓波娃終於承認,多年來因與母親的不睦所造成的愧疚感,讓她做出了讓母親飽受折磨的決定。「最後這些年,對於媽媽,我們尤其罪孽深重:漠不關心、疏忽、拒絕。我們似乎覺得,我們用最後這些關注在她身上的日子,彌補了這些罪。」
父親過世即將滿兩年了。近乎閉關的兩年時光,有時跌撞,有時靜止,我卻恍惚感覺,日子像是踩在一個個巨大的腳印裡前進。那些巨大的腳印讓人敬畏,令人好奇,腳印的輪廓卻也在我的靈魂四周形成了護圍。
不必然是某種凶猛怪獸入侵的證據。有時我會懷疑那才是死亡真正的面貌。世人想像中的死亡有張猙獰面孔,但死亡怎麼會有著具體人形呢?或許更像是山川地景才對,幾百萬年前就存在的,只是人類都已記不得與它的初次相遇。
我相信波娃絕對無法體會我這段時光裡的感受,因為她為她母親之死所下的結論是,死亡是一種暴力。我想她是攪混了母親的痛苦與自己的痛苦。也許後者才更像是一種暴力,它讓逝者永遠被遺留在生者情感的陰影裡,除了標記著生者一次必須認輸的恥辱外,能夠留給生者的記憶就只剩下那座墓碑。
也許就是那些腳印帶走了父親,帶走了我所有的親人。
某夜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要與我的父母出國旅行,到了機場我卻發現護照忘了帶,於是倉皇地搭了計程車要回家拿,卻碰上一路上塞車寸步難行,我在夢裡焦急地喊著,他們已經起飛了……
曾有十年時光,讓父親晚年能盡量減少痛苦成了生活的重點,現在的我來到必須正視如何為自己的善終打算的階段了。
好好自問,願意做出什麼樣的犧牲,換來安詳無恐懼的最後一里路,或許將是每個人餘生中最有價值的新發現。我能否平靜而堅定地告訴醫師,而不是由醫師告訴我,什麼才是對我最好的選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