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凌拂/歸山(上)

一、山人為仙
山上天氣總是陰灰,雨落得極細極細,久久一絲若有似無,反倒霧比它沉厚。雨,不濕人衣,但仰面感覺到它穿霧而來,疏疏離離,不具重量卻令人知覺的森寒。這樣的天氣,雨在霧裡,霧在雨裡,大化看似不變,其實分秒都在無聲無影的更迭。
我立在窗前,枯樹上成群山鳥靜佇,遍滿一樹,仔細分辨不只一種,灰喉山椒鳥、紅嘴黑鵯……算算好幾群,因為濛濛灰,不能確定那體型更小的是不是綠繡眼。都是速來速去,喧噪迅捷的鳥,不能得知因何久久不動,全停息安寂於寒凍的牛毛稀雨中。
一樹喧騷的鳥也沉斂,因於天候吧!濕、寒、霧重,雲霧能鎖住人們的心情,也能鎖住鳥兒飛翔的羽翼。
窗前恆寂,一葉落,陰灰裡更增一分蕭荒。
山間居所安止在密林裡。想當初我穿過亂草叢生的野徑,從濃密荒次的茂林中,遠遠看到葉隙間微隱微現的屋椽,密林裡的青瓦一角,直覺像個幽寂的禪房,念頭就起動了。
那時一心想進住之處,走近了才知只是個屋頂,六根H鋼柱扛著,四面沒有牆壁。整地造屋,砌牆便是居者後來的事了。
房地的主人是個莽夫,住在五分鐘路徑彎道的那頭,說起話來咋咋唬唬,出言迅猛狡黠,不像個好人,也不能就說他是壞人。從小在山裡長大,道地是個野物,次生林中無收無管野生野長的蒺藜。初始面對面與之議事,他一開嗓總讓我想到野蔓裡喳喳呼呼的竹雞。我請他講話聲音小聲點,他回我山上人講話,是要給對山人聽的。是故,我住的與之相距五分鐘彎道這頭便叫作對山。
議定簽約後,他睞我一眼,目神有所為而為的從地上抄起一莖竹枝,在地上指畫,先畫了個「山」字,又在「山」字旁畫了個「人」字,眼裡頗帶幾分自視與輕慢,睨我道:「住山上啊,你看這是什麼字?」一邊畫一邊歪頭看著我:「住山上的人叫什麼你知道嗎?」啊,這人看起來野莽,原來還是個仙。令我嘖嘖引以為奇,對之另眼相看。從此我與蒺藜仙人為鄰,狹狹一條山徑幽曲,對山兩頭,互不得見,居山,風來雲來鳥來,便是我最近的鄰居了。
有道「山是仙的省字,入山是一種儀式」。
已經記不清這話是不是在《我的阿勒泰》裡看到的戲詞。也或許,當下聽了有趣,留意卻不留心,就有了這麼個似也不似的彷彿。故事創發,總有懷想,只要能在戲裡自圓其說,如何詮釋便是故事裡的人物與情境的完成了。
雲翳低低從谷底升起,山是仙的省字,霧是仙的儀式,雨和霧是山最寧謐的交融,連結一切,也隱沒一切。霧濃重的時候,霧裡沒有人煙,外在世界全被收沒了去,不是人進霧裡,而是霧近身來,濛濛擴散,渾然沒有方位,亦無二元參照。偉大的沒去,無人無我無邊界,淹漫襲人近乎另一種啟動,沒有了人我,這應是生命中最感到覺返本然的時刻,內在的開啟是另一個時空,心輪動轉,巨大的旋舞天與地同頻與地軸融一,唯願只有光明運轉。
光明運轉,雲霧繚繞的地方,便是仙居。然而,仙界沒有我。近年流行「開箱」一詞,就是起底。不開別人的箱,向內逼視起自己的底才最是驚人。陳建民師《曲肱齋全集》有〈獻贓〉一詩,言最難防莫過於心賊,似有還無自作主張,主賊相對有如李陵大戰匈奴,直須追到最後一兵一卒。僧人內修,有過要於眾前懺悔,不覆不藏全在捉拿隱微家賊。揭櫫最深藏的穢漫幾人能夠。相對於俗世的開箱,照破髑髏這應是覺照了。我如是沒在霧裡,穿透自己的底細,寒凍深冬,人生有種種考驗與誘惑,混世滔滔,想到「偷心不死」,坐懷不亂、餓死首陽山已成墟渣,一番切割,最闇末的死角,追拿小賊不免令人於晦冥中驚嚇噤聲。朦朧裡,山人為仙,道人則日日與內魔鬥戰。山間總是蒼灰,霧濃重的時候沒有人煙,濛霧裡靜觀個我性格的起伏,一旦瞬息之怒焚起,惡發於心便大麥亦有芒刺。
咒詛往往精心設計,而不自覺。內明免於假性目盲,我為山人不為仙。
二、山人無所為
對山那頭,蒺藜仙人住的是鐵皮與水泥磚塊混搭的山屋,說屋倒像寮舍,拼拼湊湊也歷四、五代人。黑烏烏的廚房土厝,少說已上百年,大鍋爐灶想是山中仙人早年柴火燒水滾竹筍、洗身軀的遺存,廚房土泥踏得油亮,真真是一代一代先人足履踩踏出來的光澤。
蒺藜仙人外號萬能,年輕時伐木砍柴泥水鐵工焊接,無不一手操辦。這年頭缺工,山上工人更是難找,關於建屋,一切興作便就近交予他處理。我朋友見他居所住得像寮棚,嘀嘀咕咕提醒我:「好不容易蓋個房子,交給這人你放心嗎?」這山裡他到處修繕兼打零工,一嘴說起工序也是百工技藝,看過他鐵板接焊,雖張嘴咋咋唬唬,土法技工倒是上一派人的技匠品質,加上他家世代居山,山水泉飲幾代人皆從石縫中引水,管道都是他的門路。
山間小屋隱密自在,我原本也沒打算找人設計。我不怕粗勇,低調樸素實用就好,唯鐵皮屋萬萬不可。山中多雨多濕,木料亦儘量避免。務實為要,決定選用紅磚,於是,山居住的便是《三隻小豬》的磚房。
侈靡本不是山人安居的簡淨日常。外牆採雙磚,防寒亦隔熱隔濕。近年流行清水模,不經二次塗料與修飾,便連油漆粉刷也省了,砌磚就水泥打磨,素面拋光,灰澤的牆面也靜光潤滑,堪稱「偽」清水模,無論那是不是清水模最極致的灰,裡面都盤旋有最多灰撲撲的懸想,差可回憶五十年代樸實無華的時空,像我小時,彷彿對逝去往昔的沉緬。
房舍四圍原本沒有住家,就這般不大動器械,初入住時也引得台灣獼猴在樹顛大力搖晃枝椏,對我們齜牙咧嘴,想必這屋頂下,長久以來或恐是牠們戲耍、避雨、寒棲的空間。這是太宰治所言,生而為人抱歉的地方。
我亦有少時在山野長大的朋友,說起成長紀事,編故事一般,為我真情獻策,細數種種回憶,語我藍鵲喜聽音樂,慫恿我簷下拉根繩子全來停佇。
藍鵲是家族性活動這我知,領域性強,生性是被貼了標籤的兇悍,喜聽音樂倒未曾聽聞。晴日我在戶外晾衣,牠在櫻花樹上叫得粗粗嘎嘎,舉頭看牠,忖思叫得這般粗啞逆耳,我得選怎樣的曲調。鑼鼓喧噪的咚咚響?還是韋瓦第效應的《四季》?我也替牠貼了標籤,簷下拉根繩子未妨是趣事一樁,全來停佇倒是一番眼界。
朋友還出了主意養鵝、養雞,既像玩笑,又別是一番道理。
民間常有訛傳養鵝可以防蛇,相關單位也以鵝的乾糞做過實驗,實證其無稽。朋友卻言之鑿鑿,說得真情熱切:「養鵝不是蛇怕鵝,而是雞糞成坨,鵝糞四下噗散,蛇鱗怕髒,鱗片一旦夾了鵝糞,皮膚便會潰爛。」我上網求真,這點倒還真沒人說過,或恐當真是他自身經驗。
至於養雞,更是說得活靈活現:「養雞會引來烏鴉,因為飼料。雞夜宿野林,你這兒正好,天一暗全飛上樹頭。養十隻,記得要二公八母,每天雞蛋撿不完;千萬不可五公五母,雄性相鬥每天從早打到晚,互相啄毛,啄到隻隻都是假想敵。」
這些聽來對我都是新鮮事,引發我上網探究,看了不少我鮮知的知識,的確有趣極了,唯然確定的是我不會付之行動。
又向我獻策,棗子耐生,種棵棗樹吃不完。另外種茶、種梅,茶花清美,梅要植在遠牆,為有暗香悠然浮盪。
說起植物,倒是種種都吸引我,但是野樹滿山,我沒打算傷斲任何一木,加上蒺藜仙人歷時以來或為經濟,或為流行,散種的桃李櫻茶青楓,因為市場風潮過了,全呈野放狀態。我不費力的在野樹間欣賞現成的四季,花來葉去,已然種好的不必有「我」,植物我都愛,野蔓恣意也是大自然的興發。
倒是窗前的龍眼,年年花開滿冠不結果。一株壯碩的澳洲胡桃,每年花串開得驚人,果實成熟松鼠先知,我在樹下撿拾牠掉下來的,那般堅硬的厚殼,牠可以啃得齒痕比電鋸還有美感,人類的牙齒可何止遜牠幾千籌!
二棵筆柿每年結不出三、五顆果實,原沒打算採食,心想留著養心養眼隨它去,柿子紅了掛在樹梢,除了誘鳥,最是秋日的盈滿,令人喜悅。
還有雜在野林間的樹葡萄、葡萄柚,都是早先蒺藜仙人家族種了之後全交予天養。天養便成天物,天物理當留予天民,獼猴一日之間可以吃完一整樹的樹葡萄。
朋友還有一策,語我「殺雞儆猴」。
「山上人真是這麼做的,以盤子盛雞頭展置在戶外,猴子是極聰明的動物,一旦看見遠遠走避,從此不會再來。」
好個人類世界的餿主意。我不餵食,但也絕不會打算山猴從此不再來。當然,我非農作之人,這世界滿負矛盾干撓與疊床架屋的衝剋。
生命如風,世界是流動的,我一閒人安居,靜觀於草沒蕭荒處,任它房舍四圍獼猴吃不到的松鼠吃,松鼠齧餘的眾鳥食,豈不正合百丈禪師的〈叢林要則〉,「以無事為興盛」?
揣想年輕時有些精力,遊旅各式園庭,欣賞對景、框景、借景、添景,全在心裡計略,虛懸不真的構設,心想有棟房子,山牆定要留白為著竹影,憧憬就僅是憧憬,獨自琢磨也過了一生。老來甘於無所為,獨對自己,習於道狹、徑隱、野木沾衣,仙不仙亂草荒花都要任其恣意,隨緣順情,可喜原為歸途近了,回得了本然自家。「山門以耆舊為莊嚴」,目前就剛剛好的如此只如此,再貪一點,便尚缺柴扉一扇,待得撿拾山中斷木、竹材三兩枝,月桃莖皮拴紮,山門大要表意不表實,如是如是,便完美無缺。簡淨山屋,推一扇柴扉,進也唧唧嘎嘎,出也唧唧嘎嘎,於我的寓意,無疑亦是一種山人出入的儀式。
凌拂/歸山(下)

三、山人大有所為
倒是學生自他家陽台移來了一株香蕉樹,香蕉稱樹,樹身其實空而無實,既空而有,也算入山大有所為植種的第一株植物。
剛入住時,山屋無紗窗亦無紗門,門戶洞然一開,人在屋裡啜飲茶湯、咖啡,蜻蜓、蝴蝶、蜂、蛾全來穿堂,尤其蜻蜓,箭矢一般如疾風馳來劃去,盛夏夜甚且有迷航的蟬,薄翼撲得煞煞響。山窗簌簌,萬物來集,無疑這是我的《創世紀》。
山上居民住屋多半門洞大開,紗門紗窗是後來建構的產物,亦是人類嬌養畫限遠離自然的不自覺陷陣,外加鐵門鐵窗已為不可缺的伴飾,文明桎梏愈漸愈深終至不再想自拔。
山門洞開,貫穿的是屋宇間的氣流,蜂蝶蜻蜓亦時有奇妙,牠們是擁翅的自由飛翔者,天空恁大,也不時誤入異路,穿入客堂彷彿進入關隘。我隨任牠們來者是客,無庸擔心在此會慘遭撲擊、驅離,唯是,進得來有時出得去,有時困住了。一回澤蛙跳入室來,這太不適合牠的生存場域,因於急著為牠脫離誤區,反倒迫其急遽遁入水泥槽座狹縫,從此我在屋內沒再看過牠。好生記掛。牠吃活食,卻不招自入,此下失了獵場,縱有蚊蚋,饑不足餐,何時風乾,只怕見時成了枯骨,只能盼望牠進得來也出得去!
隨著室內室外溫差,氣流鼓動,萬物被席捲,一如人類,都有盲目而渾無所覺的時候吧!
蜻蜓被稱為空中霸主,我曾在科博館看過牠的飛行慢動作解析,四葉薄翼各自獨立運轉,每一葉都有一片專門操控飛行的肌肉,可以定點上下左右隨意所欲的急轉,地球最會飛的動物,續航力強,一隻翅膀仍能飛行,人類飛機的模擬來自於牠,可大不如牠。複眼三百六十度視角,一秒可視二百圖像,攔截獵物,一天可吃上百隻蚊子也吃同類。
世間萬物各有稟賦,我屋裡走動,在牠的複眼裁分下,不過是一團模糊的色塊,微步挪移,於牠不出一場色塊的扭曲和拼貼。牠不動的時候比我更安靜,四翼向前抱頭,生魂出竅了一般。牠的定格是我的異質星球,那複眼裡閃著我不認知的奇特的切分與疊複。曝露在複眼審照世界下的我,隨牠裁分、拼貼無所滯礙,但是複眼族闖在關隘,很難想像蜻蜓強勁的大顎陷滯於此無功可用,無有獵物撕咬,不知其所然的失序。遙憶自己童年的田野,徒手捉將,猛力摔掉,我是狠狠被牠齧咬過的。蜻蜓獵蜂獵蝶也獵蛾,但蛙是牠的天敵。一物剋一物,奇的是關隘狹處,未出去的蜻蜓蝴蝶蜂蛾之屬,物物各有蟄伏,據守一處不相騷擾。倒是我隔時打掃一次,這些小物生命或一周,或月餘,青蛙之外,掃過的殘骸時有多種,蜈蚣、馬陸、鍬形蟲……方舟裡必然的萬物,一樣不少。無盡的輪迴來來去去,隨任展現,生生死死,大化從來無有言說。常有少年朋友懼怕昆蟲,其實那又何妨,少見而已,說起生命,牠們是我們的縮影,比我們更簡淨單致許多。
夏日一小青蛇自戶外游過,草間逃竄,滿是對人類的不信任。我曾與長蛇互不擾動,寧和錯身,最完足的相遇是更早前的一段山居經驗。那時我在山間任教,課後與稚齡小童踏山,野蔓荒徑一行三人我殿後。走著走著,我見一長蛇橫出,第一小童行過時距離尚遠,我未出聲,待得更近,第二小童天真雀躍並未察有異狀,既相安我亦無需大驚小怪,長蛇怡然無聲自二童身後交錯,自我履前穿越,渾然無擾怡和天成。大和無聲,兩廂寂然至美的交錯穿行。大自然中居止,山間水涯放曠,人類對蛇的誤解,以及太超過的本位主義,很難想像還有這樣切近的道途相遇與相忘。
那時我對草也恣縱,黃花酢漿草沿著牆隙一路野蔓長到屋裡,小黃花、一葉三枚心形,我在其中找尋一葉四枚的幸運草,居止山野自見自的況味,人與物同,與萬物無別。
而今匍匐扣門的是火炭母草,它將穿過野蕨自來。才打理過的門口無聲無息長出了一叢小毛蕨,隨任它,便將會漸漸展成群落。不用說,蕨類總予人蕭荒遠古的想像,我尤其喜歡筆筒樹、桫欏之屬,這些高大的樹蕨我希冀它沿著小坡面,若能一路串連成林,日日歸家,彷彿穿過遠古,一切滅絕的都還有種種重新的可能。
野居的氣派在戶外,樹離我很近很近,就在眼簾。天是空的,很遠很遠沒有盡頭,這就是窗口。
歸山不再布置傢俬,之於擁有的,已漸無所羈戀與拘縛。現代人太多的糜費物,能施已施,實用而匱缺的由四下友儕處撿拾而來,說是汰舊換新之物,其實都新得很。商品不斷出新,是另一種隱微的綁架和剝削,甘於陷溺的消費,不自覺的渴望是毒。
時人多問我:住山吃什麼?友儕來時謂我:「哇!你這兒野菜採不完。」隨任大化,大有所為是無為。我們會走,來者會老,可以放心的是這世上要永遠為後生留有位置。勝事不空唯自知,歸山無懼埋骨,只為重回我萬有的來處。
性本愛丘山,當是許多人的本懷。「穿花蝴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曾有一媒體大老訓示旦旦說:「處城市亦仙。」大隱隱於市,吾棲於野,是小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