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時已惘然——《臺北人》出版50周年精裝典藏版序 / 白先勇
今年是《臺北人》出版五十周年,五十年間如反掌,半個世紀的歲月就這樣匆匆過去了。隔著這麼遙遠的時光,回頭再去翻閱自己的舊作,不禁驚詫,《臺北人》這部書竟承載著濃濃如許的愁緒,滿紙滄桑,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細細回想,恐怕須得從我童年、少年的經歷講起。
我出生於民國二十六年,七七抗戰爆發的那一年,可謂生於憂患。在山清水秀有如仙境的桂林城市,度過六載不知憂愁的童年。那時我們剛搬進風洞山下東正路的新家,一片大花園接著山腳一溜岩洞,那是我們家的防空洞,日機來轟炸桂林時,我們全家人便躲進風洞山的岩洞裡去。花園裡遍植桂花樹,都是黃澄澄的金桂,秋天來時,滿園子飄著桂花香。在我的童年印象裡:桂林是碧湛湛清可見底的灕江,灕江兩岸那些綿綿不斷、此起彼落、嶔崎秀拔的山巒,象鼻山、馬鞍山、老人山各具形狀,還有月牙山,山上尼姑庵的老豆腐,山下是花橋,橋頭米粉店裡的馬肉米粉,灕江艇仔上的田雞粥,這些桂林美食,小時候吃過再也不會忘記。
民國三十三年,日軍發動「一號作戰」,這是抗戰後期日軍對中國最猛烈的一次攻擊,桂林機場有美國陸軍航空隊,日軍擔心美機利用桂林機場直接轟炸日本本土,因此制定「一號作戰」計畫之初,便鎖定桂林為頭號攻占目標。是年秋季,日軍二十萬部隊攻打桂林城,桂林全城燃燒,一片火海,我們風洞山下的花園洋房也燬之一炬,把我童年對桂林的美好記憶燒得精光。母親領著白、馬兩家親戚眷屬八十餘口,倉皇趕上最後一班火車,逃出桂林城,加入了湘桂大撤退,抗戰最大逃亡潮之一。火車上,擠滿了難民,火車頂上也坐滿了人。火車穿過許多岩洞,火車頂上的難民一不小心,便被岩石刮下車去,死於非命。火車過載,蹣跚而行,日軍天天追在我們後面,大家緊張萬分。經過千山萬水,歷盡千辛萬苦,我們終於抵達重慶,逃難中,祖母九十高齡,小弟先敬尚在襁褓中,母親所受的壓力太大,一到重慶,便病倒,從此患上高血壓症。日軍攻打廣西,廣西受了重創,四分之三的縣市淪陷敵手十一個月,桂林五萬七千多家房屋燒得只剩下四百七十餘戶。桂林守軍壯烈犧牲,第一三一師師長闞維雍與城共存亡,舉槍自戕。最後八百多官兵退入普陀山七星岩中,負隅抵抗,被日軍施放瓦斯毒氣,以及噴火,全數殉難,是為廣西版的「八百壯士」。八年抗戰,廣西軍民死亡二百一十萬。
八年抗戰艱苦的日子終於走到了盡頭。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晚上我跟家人正在家中院子裡乘涼吃西瓜,重慶街上開始此起彼落有一兩下砲竹聲,接著愈來愈大,整個重慶的砲竹沖天而起,全城劈劈啪啪,好像炸了鍋似的,砲竹響了一整晚,收音機裡的播音員聲音都哽咽了,宣布:日本投降了,八年抗戰勝利!我們全家都跳了起來,欣喜若狂。就像杜甫的詩所寫的: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戰後我們全家便歡歡喜喜由重慶飛往南京,這座千年古城,中華民國的國都,八年抗戰,南京是受傷最重的,南京人民經歷過慘烈無比的大屠殺,三十萬軍民死於日軍的刀槍下。如今抗戰勝利,政府還都南京,南京人民欣喜興奮之情,難以形容。那時南京城中充滿了勝利的喜悅氣氛。我們從重慶這座黃泥斑斑的山城來到六朝金粉的古都,到處都是名勝古蹟,令人目不暇給。在明孝陵,我爬上那些巨大的石馬、石象上照相,在雨花臺,我挖到一枚半透明暈紅起螺紋的彩石,那枚彩石日後變成了我紀念南京的信物。父親帶領我們全家到中山陵謁陵,告慰國父孫中山在天之靈八年抗戰勝利。我在桂林念中山小學一年級,我們的校歌頭一句便是:我敬中山先生。那時年紀雖幼,可是也明白爬上中山陵那三百多級石階是一項隆重的儀式。在秦淮河畔的百年清真老店馬祥興,我嘗到南京著名的鹹水鴨。我在南京居住的時間很短,但南京的印象卻深深刻在我的記憶裡,因為那時南京是我們的國都,而我看到的南京是抗戰勝利後的南京。那一刻,是國民政府在國內外聲譽最高的時光。 抗戰期間,上海除了八一三保衛戰受了一些損傷,並未遭到兵禍的破壞,戰後的上海仍然是中國第一繁榮的國際大城。我在上海住了兩年多,看到了舊上海最後一瞥的華麗。國際飯店十四樓的摩天廳、永安公司第七層樓的七重天、大光明戲院樓梯上厚厚的紅絨地毯、美琪大戲院金髮碧眼的洋妞帶位員。我在美琪看到梅蘭芳和俞振飛合演的崑曲《遊園驚夢》,也在百樂門舞廳門口看過婀娜多姿的舞小姐,姍姍步上石階。還有匯中飯店的嫩羊排,五芳齋的蟹黃麵,我一雙童年眼睛好像照相機一樣,把這些上海風情畫一張張咔嚓咔嚓都拍了下來,收在記憶庫裡。 可是好景不長,沒有多時,漁陽鼙鼓動地而來。民國三十七年底,徐蚌會戰開打。上海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一夕間,上海繁華落盡,市面一片蕭條,經濟崩潰,通貨膨脹,人們徹夜排長龍到銀行擠兌,到處瘋狂搶購物資。街上學生遊行鬧學潮,在我就讀南洋模範小學,我親眼看到對面交通大學的學生,一卡車一卡車被抓走。十二月,我們全家又開始打包準備逃難了,這回是逃共產黨。我因生肺病被隔離,一個人住在法租界畢勛路一間法式洋房裡。那天,大門一關,我便離開了,在車上只看見我收養的那一頭流浪狗──狼犬來西,一直追在車後,不停的狂吠,好像牠知道,牠的主人這一去,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們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的中山碼頭坐船沿長江直下武漢,武漢已進入寒冬,大雪紛飛,我們在父親的華中剿匪總司令部,住了一陣子,司令部樹上的老鷹都被凍得掉下地來。徐蚌會戰,國軍大敗,武漢震動,母親領著我們乘上粵漢鐵路的火車,搖搖晃晃,一直奔向廣州。廣州到處都是北邊逃來的難民。本來我們以為在廣州可以待一段時間,家人還打算把我送到東山培正小學去借讀,才上了兩個禮拜的課,沒想到共產黨的軍隊南下這麼快,廣州也不穩了。於是我們又急急忙忙坐船逃往香港。我在船上睡了一晚,睜開眼睛已到了香港的油麻地碼頭,這一離開中國大陸,再要回去,已是三十九年後的事了。 我離開大陸時十二歲,在我童年、少年時期,經歷了八年抗戰,將近四年的國共內戰,可以說是成長於戰亂之中,我曾目睹戰爭對於中國那片土地所造成的災難,一瞬間,山清水秀的桂林城焚燒成一片焦土。經歷過倉促上道,逃離共產黨的徬徨慌張。當然,我也曾見證抗戰勝利後,南京、上海短暫的榮景,當時還誤以為歌舞昇平的太平日子會永遠繼續下去。在我童年、少年的記憶中,充滿了桂林、南京、上海這些城市興與衰的畫面。在我的認知裡,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那場天翻地覆、天崩地裂的歷史大變動裡,在大陸的那個中華民國已經亡掉了。臺灣的中華民國是歷史的另一章。在我心中總隱隱地埋著一股無法釋懷的亡國之痛。這股哀痛,有意無意間也就滲透到《臺北人》這部書裡了。《臺北人》是以文學來寫歷史的滄桑。 我的故友柯慶明教授在一篇短文中如此描述我的作品: 它們大半是以華美流利之筆觸,寫〈黍離〉、〈麥秀〉的當代幽思:寄孤臣孽子去國離家的深情於放浪形骸雲雨悲歡的感官際遇。整體說來是一部宣敘不盡、追懷中華古典文化的現代〈哀江南賦〉長卷;或者竟是本本以「魂兮歸來,哀江南!」作結的當今《桃花扇》傳奇。真的是:點血作桃花,誰解其中味? 慶明說得很好,《臺北人》的確是我的《哀江南》。 【2021-10-30 02:1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