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耶誕夜 溫州街記事 ☉ 廖咸浩
剛趕在學校的游泳池九點半打烊前匆匆游了半小時泳，正奉太太命順便去買牛奶和給孩子的耶誕卡，並到Imax拿她改好的衣服。腳踏車一轉進溫州街，竟然撞見五十好幾、堅持不婚的散文家，手牽著打扮入時的女伴在逛街。你正要開口，他搶先說：「怎麼穿這麼隨便？」你有點意外：什麼時候他這麼不修邊幅的人，竟對穿著隨便這麼在乎？你忙嚅嚅的說：「剛去游泳……唉，我不就這德性？」你因去游泳真的穿得邋遢，連忙又說「不打擾你浪漫的耶誕夜」就要走人。作家反應極快說：「不打擾，天天都浪漫。」便瀟灑的邁開腳步。你心中不免莞爾，眷村出身的嘴真是快。你回頭多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仍不免暗中祝他早日完他應不會完的婚。
在Imax拿完衣服後，轉進Wellcome的巷子準備回學校，迎面騎車而來的竟是新進的年輕女同事。問她怎麼會在這兒？她說剛在研究室寫paper，告一段落後出來吃飯，沒想到她常來的那家麵店打烊了。你說耶誕夜不需要這麼用功的。她靦腆的笑了笑說：「反正也沒別的事。你呢？」「幫老婆拿改過的衣服……這麼晚了，別讓我耽誤你吃飯。」「不會啦，那我走了，Bye。」你往反方向沿著溫州公園騎回學校，心中一時有點不安：當初是你鼓勵她走學術這條路的。今天這個偶遇卻讓你覺得，你的鼓勵是否耽誤了她？這才想起，你忘了說Merry Xmas。
一回神想起還要回研究室，完成游泳前已開始為明天研究所課程所做的備課，腳下連忙加速踩踏。你記得十一歲的女兒在你出門前說：「Daddy要早點回來喔。不過，我們睡著以後也可以進門來放禮物喔。」跟她睡同一間臥室、今年八歲的兒子接著說：「卡片要跟禮物一起喔！」每年貼心的媽咪總會在耶誕夜為兩人準備一大堆小禮物，各裝在一只鼓鼓的襪子裡，再附上一張卡片。但寫卡片這事她總是推說你文采好要你寫，其實你很清楚她這樣說不外是要你也多參與孩子的成長。你想在他們睡前趕回家，但明天要準備的材料卻意外的耗時，一抬起頭已經十一點好幾。
匆匆回到家，連孩子的媽都睡了。看她已經把禮物都放在小孩的臥室門前，你便坐到書桌前準備寫卡片。你今天特地也買了一張要寫給她。在耶誕節寫卡片給她原是年輕時的習慣，但婚後竟已有幾年沒寫了。你正開始醞釀，不意眼前浮現了出門前和她吵架時她憤怒的表情，但一時卻又想不起因何而吵。這時突然有種擋不住的意念襲上心頭：你在時間之流的億萬種分岔之一裡面，發現自己在多年後的耶誕夜裡，在離她很遠的遠方寫卡片給她，運筆有點遲緩而且已記不清她的容貌……這時，你立即擱筆悄悄走到主臥室推開門，在黑暗中你雖看不清她的臉，但腦中清楚映現出白日她美麗的模樣，從婚後到現在始終不曾有一絲改變的模樣。你掩上門想回書桌前繼續完成卡片，卻忍不住在門邊已落下了淚……
【2016-12-23 10:18聯合報 http://udn.com/news/story/7048/2186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