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詩的島嶼——2023臺灣詩選序/宇文正(上)
2023是戰爭之年,俄烏戰爭持續中,10月7日爆發以巴衝突,台海情勢詭譎,人心惟危,我讀到大量回應時局的詩作,也曾考慮把這些作品放在首卷,凸顯時代的聲音。思慮再三,仍然決定先回到生命的日常裡來。一部年度詩選,應該折射這一整年所有的生活,詩人的所感、所思,以及向記憶尋索、向未來預言、盼望的所有軌跡。
以下,這六輯共67位詩人,將引領你凝視,聆聽,撫觸,嗅聞這一座詩的島嶼,重回後疫情、外有戰爭內有選戰的喧囂,而依然感謝寧靜的2023年。
我想和你虛渡此生
「我想和你虛渡此生」是最深情的日常,輯名來自陳克華同名詩作。詩中一長串否定的祈使:不完成什麼/不喝完眼前這杯夕陽浸泡過的酒……。不約定的約定,因為啊愛情是山嵐,是晨霧,無論如何纏繞,膠著,一點點微弱的陽光就能穿透。相守不相守,終究是虛渡,虛渡又如何?
沈眠〈世界上最適合愛情的人〉獻給同是詩人的妻子夢媧,他讓愛成為日常,愛是最美的時光,是癡迷,也是平庸,愛就是一個人的心靈史。他以龐大的敘事,在不相信愛情的時代,宣告「情歌不死」。
洪萬達的〈隧道〉,如一支短影音,閉上眼讓往事顯影,小鎮、婆婆、貓,你,我們。在巨大的隧道裡,聽見海,聽見幸福的回聲。黑暗的隧道,留住的,可以只是美好的當刻嗎?
路寒袖寫〈菊心〉,離散是我的本質,幸而有你凝神撿拾,一片一片,置我入沸,讓那澄黃的甘美微香,在你杯中,入你肺葉。詩人烹煮一壺深情之水,菊心即我心。
楊瀅靜如此〈慎重〉打開封鎖的記憶,在感覺自己像霧氣一樣漸漸將朦朧消亡之際,想起有人(那被抹去又複寫還原)──他寫下名字,「說很高興/很高興認識過我」……令人眼睛一熱。
林瑞麟〈背面〉如一獨幕劇,穿衣鏡前騰空衣物的背影,濕了的月光,雨,暈開一青紫胎記,你垂盪下一絲絲神祕的髮……畫面之外,「我想起愛我的那個人已經」安靜入睡,極短篇般的轉折,又或者只是透視心的背面?引人遐思。
廖偉棠的〈生日童話〉是一則暗黑童話吧?為你摘的白髮融入地毯的編織,冰風暴的紋樣。想起十年前的夢,我是鶴,隨行在你身後,冰逆流而上,和我們相遇。冰雪風暴埋伏在四周,埋伏在歲月裡,夢裡。
羅毓嘉的〈母字〉是最溫暖的字。母親筆跡如柳枝,拂過橋下的水,貼滿冰箱,當時間流逝,水岸不再有垂柳,她仍然寫著寫著,把自己寫成了巨碩的榕樹,這一生,她寫的是「家」這個字啊。
葉莎〈我想為你代言〉則欲為父代言,描繪父親從時光朗朗的夏天走來,而今,老,如山崩坍的身軀……誰能平靜為父親描繪他夢中死神的權杖?站在山邊,只覺礫石滿懷。
一靈〈按按兩帖──女兒周歲記〉讓我們歡喜迎接新鮮的生命。小小的指頭,像蝸牛觸角,輕觸宇宙的神祕按鈕,讓父親的體內亮起來;亮出一道古老的命題:你是誰?
深情的詩人怎能略過貓。然靈〈你來〉,敘說貓的布施,有時送鼠,有時送蟾蜍,有時是海,有時是一滴我流下的淚。你來,嗅聞過的花都暈紅了。
任何悲傷都值得溫柔一提
日常裡,更有悲傷,但「任何悲傷都值得溫柔一提」(李進文〈回憶〉)。
李進文近年以詩、畫相互指涉,相互註解。〈回憶〉裡察看人間天色,走回去看自己,一副萬馬奔騰的神氣;回來時,卻是孤煙的樣子。你啊,抓住下墜的世界不放。
湖南蟲看著曾經的〈自拍流出〉,是另一種溫柔的悲傷,對往事,對青春。曾經乾乾淨淨簡直像一張信紙,輕易為誰摺成紙飛機就朝窗外射出去……紙飛機遠遠地遠遠地飛走了。紙飛機乘載著這樣那樣的「曾經」,「曾經,我們看著鏡頭,一起笑了出來」。就算是炭,是灰的如今,嘴角似也流露緬懷的笑意吧?
等候的時光,嚴忠政〈在微小裡〉細察花開葉落,讀信、讀雲,一個人的時候是塵沙,有風便能吹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沒有到,但曲折的時間可以拉長,你沒有到,但你沒有遲到,是禪學?還是寬容?
印卡〈不分享的快樂遲早消逝〉,夜,用眼睛聆聽,承認我們都是枕頭離岸的浮標,往另一個人的時區校正,如何精準調上身體的分針,好讓你就依在我手臂旁?深夜孤獨的心,在搖晃裡。
楊小濱窗前的斑鳩失蹤了,懷念牠咳出各式各樣的晚霞、煙霾和悲喜,懷念牠羽翅上的灰土,久久不散的氣味,斑鳩在遠方過得好嗎?寫指南給失蹤的斑鳩,給躲在書架後凝視斑鳩的時光,給怕驚動牠的那份心意。
鴻鴻說「偷懶真是人類的天才發明」,能一遍遍地聽郭德堡變奏和玫瑰經奏鳴曲,能分辨金庸和紅樓的不同版本,人如果再懶一點就好了。是的是的,只要再懶一點點,我就放下這篇年度詩選序,再一遍誦讀〈偷懶頌〉,像蟋蟀那樣歌唱。
瞇的〈很像,但不是〉,寫給兩歲的小獅子,然而「小孩與動物所分辨的,我們並不真能分辨」,毋寧說是寫給你、我的純真失蹤指南。
黃岡〈氣數喪盡歌〉,打針,吃飯,失眠。糖衣裹著毒藥,踢踏腦殼邊境的夢。(是新冠肺炎嗎?「肺葉的哮喘是一張破了洞的手風琴」!)從子時一路數來,走過後青春時代,走過千山萬水,意識如游絲,黎明終將到來,令人忍不住道一聲:早日康復啊。
阿布的〈中年〉心情:童年的我與老去的我共用同一個身體,他們避不見面,卻持續在隱密的角落留下簽名,如海風在曾發亮的金屬上,公平地留下鏽跡。幸而在一日一日敗壞也一日一日輕盈中,仍有著永不缺席的月光,持續為海面鍍銀。
辛金順的〈一生〉把自己讀成了消逝,那麼每一分每一秒的重生,都是死亡的探問。但一顆星星點亮另一顆星星,寂寞的夜裡仍有閃爍的星光。
死亡是什麼呢?是你的瘋狗浪?你搖晃的鬼針草?是你窄小的木盒?你內心深處的巨廈?當你最後一次偷聽、想你最好的一刻……你的救兵,是死亡?還是愛……我們思索楊智傑的〈死亡〉。
在華美的秋光裡,假如我們與唐捐一同來到濱湖的山村,品味豐隆的〈一世之傷〉,細數白樺上的蟬蛻,懷想長長的一生;假如我們也能擁有騷動的湖,閒靜和健康,將還給世界什麼呢?
炊煙是昇華的樹
這一輯,我們來走走吧!
散步柴柏松〈白瓷之路〉,坐下來喝杯茶,感受光的幻影,聆聽市景銅鈸敲響的顫音,傳入胸腔的陌生語言……瓷器般光潔的下午,在杯形的心思裡斟滿熱茶。
我來回流連紀小樣的〈日暮之景〉,「炊煙是昇華的樹」,灰燼如何憶起自己的年輪?蜿蜒過山脊與河流的花斑錦蛇,可曾記取自己褪色的繡衣?心被那陣歸巢的鳥鳴暗暗啄傷,面對難言,無言又欲言的日暮之景,卻見「炊煙蛇立起來/飛向了青天」。
在任明信的〈小徑〉,有美妙的人走來,用懸垂的指尖,在沙上,靜靜點下戒疤:那些想斷除的過往,喜悅與傷害……啊,希望你仍會記得小徑,小徑曲折,但盡頭無比美好。
聆聽林達陽的〈鋼琴〉。在雷雨中,聽一整夜的鋼琴,像一千隻白鴿起落飛行,像荒野裡無盡翻找一顆平凡的卵石。找到它,找到觸覺,找到自己。
一定要吟一曲焦桐的〈玉荷包頌〉,這心形的香水瓶,亞熱帶的雪膚……(我略過情色的段落)……溪澗冥想撫著巨石青苔,群鳥唱歌,聽到蘇軾白居易韓偓集體讚嘆,妃子的笑聲。明白愛上玉荷包之必要。
也要唱張繼琳的〈農村曲〉。樹上有鳥巢,就是樹的懷孕;蛇鼠一窩,那是豐收的記憶;所剩不多的熟人也都變老了……八個段落,八個小故事,都是農村的事。我最喜歡他說鴿子:一直到今天,鴿群還在村子的天空飛,似乎少了幾隻,天空自然就會補上幾隻。
馬翊航的〈風景與工作的眼睛〉以七段敘事,如同七堂族語課程,在那些字、音、語法反覆琢磨的過程裡,以新鮮深情的眼睛,重新體認部落文化,「你從哪裡來?你在哪裡?」一切都需要以手,以眼睛去學習,指認。
走過農村、部落,我們來到楊澤〈二一六巷漫興〉。巷口有花探出,但茶街往日不復,瘟疫刻在蔓延,冰山繼續瓦解,記憶比死還冷,啊,愚昧比死還狂。
李有成〈我走在檳城街頭〉似乎錯過了什麼,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少年時代的記憶零星斷續,老來心境,回首堪驚,炙熱的風,拂動褪色的峇迪襯衫,隱約可辨的,竟只是花紋。
回到家鄉霧峰創辦「熊與貓咖啡書房」的詩人林德俊(小熊老師),積極參與社區營造行動,成為「在土地山林裡寫詩」的詩人,〈貓頭鷹的孵夢森林〉,為復育貓頭鷹的桐林社區而作,這個社區為失去樹洞的貓頭鷹吊掛上百個人工巢箱,貓頭鷹回來了,「一聲又一聲/愈來愈清晰的/霧──霧──霧──」
也不妨抬頭看看天空。姚時晴〈天空之外的天空〉,一封寫在長夜將盡黎明前的信。日光緩緩垂下根鬚,世界正一瓣瓣打開自己,以我們熟悉卻又全然不同的每個日常,濃霧,街道,公園的紅色溜滑梯,漁船,碼頭,始終存在卻又不斷消逝的草尖露珠……即將盛綻的黎明,多麼令人欣悅。
但天空也有暴雷、烏雲、閃電,你會傾聽嗎?王怡仁〈我們談天空〉,不是所有的水,都能跌倒成讓人驚嘆的瀑布,然而光明磊落的雲,終究要釋放抱在胸懷裡的水,生養萬物的水。也許以霧,秋天再來。(上)
一座詩的島嶼(下)——2023臺灣詩選序/宇文正
廖咸浩〈入藏:浴佛節記事〉,細寫進入浴佛儀式的窄門,乃至回返塵市備極艱難的過程,但是啊,耳邊響起稚子微弱的音聲:「你要一直走,一直走」,「唯需問道於盲、或稚子/始得穿越一切恐懼/回到世間」。一字一句讀完,但覺把肉身浣洗一遭。
沿著時間的航線
動盪的時代,誕生壯麗的歌。
2022年底,世界猶在新冠疫情的恐懼中,中國反對清零政策的白紙運動,從學院向全國蔓延開來,舉起白紙,也象徵著對言論受限的抗議。肅殺蔓延,有人舉白紙淹沒了街角,白靈〈最壯麗的紙〉,憑弔屈原:「如果沒有冷透兩千年的離騷/穿透天下所有的紙/誰更能比你 有/最壯麗的死?」
劉曉頤〈我曾死過一分鐘〉,「只要世界可以和平一分鐘/硝煙暫止,全世界的坦克都壞了引擎/彗星拖曳著線條像/永恆的減法」,為了保護這一分鐘,願意死去,在草塚裡,切下一小片時代摟著去死。
賴文誠〈沿著時間的航線〉,穿越砲聲,在勳章、舊皮箱、砲彈箱、米缸、眷補證、受潮的黑白照裡,引領我們回顧早已凋零的海軍,和他們流離顛沛海浪翻湧的烽火歲月……讀來熱淚盈眶,海軍眷村,我出生成長的家。
行旅天涯的詩人林禹瑄有詩〈他說下星期一起到基希涅夫〉。如何區分恐懼和希望的形狀?有人對她說,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一起到基希涅夫,「找到一扇最貧瘠的窗/重新成為有信仰的人」;遠方有地面正在下陷,另一個遠方有人照常在死,「但是一切不過是順序」,因為最壞的命運不過是,「他說。我們。到基希涅夫」……
田煥均〈海街日記〉,瞭望海風雕塑的地貌,抗風,耐旱,貧瘠困頓的生活;詩裡有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也有生生不息的盼望。充滿韌性,經得起時間磨損的海,「沙灘上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浪花/又重新活了起來」。
鄭琬融〈柔軟源自於何處〉直面人性的殘酷,「再多說一點吧,你說你是怎麼發現那頭鹿?怎麼/能忍受他死前炯炯的目光?在僵直的生命前嚴肅、莊重/鋸下那高達兩尺的頭顱,掛在牆面上」,一片柔軟的花瓣在顫抖……
陳家朗的〈公廈靈柩〉把目光朝向陌生孤獨的亡者,曖昧的描繪,表露現實的苦澀,倒下的盆栽,滿室的蒼蠅老鼠,發霉的牆角,持續滴落牆壁的滲水……讀來怵目驚心。
隱匿〈在九槍之中〉,回應蔡崇隆導演的紀錄片《九槍》,此片紀錄越南籍阮國非(阿非)等移工的故事。一連串的詰問,默默與紀錄片中的人物對話,最後是與詩人自己的對話:「彷彿那時你同時/是刀與肉/是扣下扳機的手指/也是躺在血泊中的人/與他們的母親」,以顫抖的聲音。
陳義芝〈如果你住加薩〉則是一連串最沉痛的假設。空襲是日常的鬧鐘,殺戮是無助的抵抗,鳥影會被彈擊,雲影也會被槍殺,醫院被摧毀,病患蓋上了白布,瓦礫在傷口,砲火在逃亡者腳下,「此刻,你還懷疑為何有哈瑪斯嗎」?詩,可以怨嗎?困居六百八十一公里的高牆鐵絲網,誰曰不可?
鍾喬〈一個劇作家〉,是一首詩人寫給「劇作家」身分的詩,「風雪事件如何發生/又如何覆蓋整座城市/將形成怎樣的影響/這是寓言帶來的轉折/就如戰爭為何發生/遠比譴責戰爭 重要」,劇作家在石礫布滿的曲徑中,冒著土石流災難前行,「這是懸念交代給惑問/不曾停歇的約定」。
而我們仍要在惘惘的恐懼中〈感謝寧靜〉,聆聽陳育虹獨特的中低音朗讀:「感謝早晨/感謝鳥,鳥巢/安穩,感謝草還綠/天空還藍,感謝太陽刷亮每一扇窗戶……感謝寧靜」!
浪花捲走你的身體
詩是抒情,詩是生活,詩是隱喻,詩是回憶,詩是憂懷,詩更是傷逝追悼的載體。
須文蔚〈你不再說文解字〉,寫給文字學教授許學仁,國語辭典是一座豐饒的島嶼,你細細耕作每一方漢字,「望著你不再說文解字的教室/想起還有那麼多等待你註釋的文字/從此只能孤寂蔓生到天涯」……
吳鈞堯的〈潮汐〉,「你尋我早有地址/莫要吝嗇心疼/你,是我與人間的對抗//怎能不再給我海/垂眼簾,形成潮汐」,思念誰,祈求漲潮務必淹沒我?詩人在臉書上加一按語:「寫給母親……」
李長青〈浪花捲走你的身體〉送別早逝的小說家張經宏。「我們的友誼就像案上沖泡的壺水,也像這個世界,涼微有時,燙亦有之」,思之憮然。
潘家欣〈月光白〉則獻與以《辛酸六十年》細說生平的政治受難者、前輩作家鐘逸人。「有一隻野禽,細細呼喊/更多羽翼襲來/喚來的月色都承載/織造的可能性……」
毛玉配慮的〈躲貓貓〉是一首預寫的,未來的悼詞,「從我們跟你第一次相遇那一刻起/我們就在未來等待跟你告別」,「這就是我注定要在未來/再也不會有你出沒的空屋裡/為你寫的一首悼詩/但這首詩不會有你/但這首詩每一個字/都是你和愛的同義詞」,這是每一位貓奴都須注射的心理疫苗,副作用強大,後遺症漫長……
活在一個比喻的世界
輯名「活在一個比喻的世界」來自范家駿的詩。從無法過冬的事物圍著即將結冰的湖面,明信片、行李箱、平交道……所有的隱喻,如雨落下,如鳥落在樹上,啊,一直都是這樣:悲傷總會有自己的節奏。
關於謝旭昇〈雨天的定義〉,我一無所知。關於無限可能的未來上方,關於未來,雨天所重複述說的不可重複之事,我一無所知。但我仍反覆念誦:雨天,我一無所知/經過的烏雲不停被屋角割破,有東西/掉落,沒有東西留下……彷彿念咒。
讓我莞爾一笑的詩是文壇消息的〈徵文辦法〉。風也可以參加的徵文,雨也可以寫的現代詩,雲多得是「台北經驗」。我也想得首獎,獎賞是可以好好聽風吹樹,收集嶄新的落葉。
張瀚翔〈儀式的動物〉,我可以讀成一則失戀史嗎?關鍵字是「門」與「牆」。曾經在城口敲門、跳舞、發傳單,在營火裡撒下換季的羽毛。「你」為我披上萬物的名字,比如大卷尾,那離群的鳥,最後垂直下墜(有些門一闔上就變成了牆)。又或者,「你」是更高階的存在,是火,是光,而人,人只是祈雨的動物……有些門一闔上就變成了牆!
陳怡芬〈幻聽〉者的徵象描述,聽見一隻獨角獸在夜裡,鑽入逼仄的耳道,探穿地心最黏稠的夢境。詩人走在聽覺的獵場,被諸多荒野而文明的聲響圍捕,渴望安靜。
讀崔舜華的〈譫妄歌〉,你將撞見一時代的瘋狂。一把刀,沿著那尖銳剖開無家者的胸膛,無路可去,無法可想,無愛可循,無血可殤……沒有心的人啊如今你認識嗎──
有時我們也像鹿鳴的〈抹醬〉,取悅每一個愛過的人,卻受困於一只密封的玻璃罐,感覺自己正一點一點被消耗,成為被掏空的容器。即便有一天蓋子沒有旋緊,你仍躲在罐子裡不肯出來。
楊佳嫻的〈造人〉是回應AI時代嗎?午餐、推薦信、想像的沙灘,屏蔽想屏蔽的,看想要看的,不再擔心噩夢,這世界已不需要任何討人厭的先知。自己就是先知,啊,誰,是誰的先知?
把李蘋芬的〈熱天小事〉當成筆記小說,夏日的這一隻鬼,想起熱帶,想起曾有人執意往他的心間探勘,掌心喚起一樁流年的寓言……鬼坐下來,看大廈的冷氣漏水,熱天讓人都慵懶。
詩是一個比喻的世界,抹醬、AI、夏日的鬼,都是我們這時代的詩。
詩是一個比喻的世界。陳柏煜對世事的比喻〈瀑布〉般傾瀉而下。他不告訴你瀑布到底是什麼樣子。坐上遊樂園的水道飛車,是緊抓握桿還是高舉雙手?在桌面的水成為漬的前一刻,一切皆有可能。
假如你跟隨蘇紹連〈車在一個小城鎮迴繞〉,請忍住悲傷,靜靜巡視街道上的人,天上的雲,茫然的士兵,跟隨他繼續尋找,迴繞復迴繞,「是的,我不能對一個人的未來失約」,你無須問詩人:你找的是誰?如果你知道了,也無須說出口。
詩人的沉思,有人遊走生命的遊樂園,有人在記憶與想像的城鎮迴繞,而羅智成,預先書寫了「下一本詩集」。
「我渴望書寫的當下/目擊下本書的發生/目擊文字尚未知曉的預言/先於作者的意圖現身」,「預言」是帶著法力的宣示,「下一本詩集」卻是弔詭的修辭,充滿劇場氛圍的《預言又止》,延續詩人對文明、閱讀與人性的思索,這樣的展演令人驚奇,這樣的預言卻又令人沉重,悲傷:
千噚深的海底
漆黑的大氣壓力
正要擠兌出
一艘沉船最終的告白
我猶憋住最後一口氣
用文字的聲吶去定位
一隻螢光水母的囈語
我終能清醒地潛入
最黏稠的語言底層
從容進出自己
和別人的夢境
去竊取最初的
真相與謊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