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餐桌2.0】好可怕與好好吃/鍾怡雯

若是按照以往的習慣,我會收下鴨賞,婉拒豬舌——老爺稱之為「奇怪」的部位——是餐桌的拒絕往來戶。但是這回,管他的。過年前逛忠貞市場,我按捺下好奇心沒買的新奇東西自已送上門來,非嘗不可。
其實不止「這個」,任何動物內臟,魚頭,雞鴨鵝爪,凡是他從小不吃,或者他家餐桌不會出現的食物,全都叫做好可怕。我則得母親遺傳,母親怎麼吃,吃什麼,或者為了經濟考量買下的便宜部位,譬如包含牙齦的整副燒豬骨頭,全都叫做好好吃。但是讓老爺更怕的是我什麼都不怕,對於食材和食物向來勇於嘗試,不怕冒險犯錯,且屢錯屢犯。在西班牙因此意外吃到豬睪丸,那滋味,嘖嘖嘖,可怕的沒齒難忘。在吃這件事情上,我可是非常水瓶座。

連零食都很水瓶。最愛前三名,乳酪、花生醬以及雞鴨鵝爪。雞鴨鵝爪很難常備,所以冰箱裡恆有兩三種乳酪,以及隨時可以挖幾匙解饞又解餓的花生醬。想啃東西又懶得出門,那就差遣老爺去離家不遠的鵝肉小鋪。鹽水鵝掌三支五十。他說老闆娘見他來,一定笑問,太太要吃的吧?他給自己買鵝腿。可見我們的成長環境是少爺與丫鬟之別。
啃了半天祇得那丁點皮和筋。他永遠不會懂,此物的妙處就在費時又費齒舌,得來的那丁點鹹香皮肉,既滿足口腹之欲,又不佔肚子,樂趣無窮,令人欲罷不能,非得一次解決三支不可。同樣的,他也不理解魚頭有啥好啃,吃完費事的魚頭,魚肉都涼了。所以我只管啃,不答。在飲食好惡這件事情上,不答不辯不解釋就是最好的答案。
啃鵝掌雞爪既是享受,也得全神貫注。我專注時,有人就是要搗亂。要不要分給多福吃?他問。多福不愛吃。忙著呢,含混不清隨便回。其實我也不清楚多福愛不愛吃。多福是朋友的鄰居的混血拉不拉多,和善又聰明。車沒停好,牠早已奔來車門旁候著,狂搖尾巴狂擺腰。牠還在時,我們常買罐頭請客。多福去年走了。老爺於是換了個對象問,要不要分大福吃?大福不愛吃,我說。大福是白底黃斑半流浪貓,每早在社區門口等我給牠帶罐頭。大福肯定不愛,牠愛吃雞腿。警衛說中午吃雞腿,分了一半給大福,特地去了皮,只剝肉,牠吃得很香。你們大字輩都愛腿。啃完鵝掌等於活絡了腦袋,好使,一槍中的。

答完才想起,從前家裡的拉布拉多犬大肥也愛腿,而且是豬腿。那時我們姐弟七人皆已離家,大肥被父母親當兒子養,伙食比我們小時候可好多了。大字輩顯然名字取得好。福大,命也金貴些。
但是飲食這事複雜得很,沒有常理可循,各家有各家的口味,好惡難有標準,金貴不一定對所有人的味,味美不美,也常因人而異。同為客家人,鄰居的口味極清淡,我們家卻嗜肥腴之物,非常不養生。祖父和父親的名言,愈肥愈好,燒肉盡挑肥的吃。五花肉片蒸鹹魚或者豬腳醋,是我們姐妹游泳或跑步回家之後的最愛。我們就這麼肥肥的被養大,繼續肥肥的口味,積習難改。不過,印象中妹妹們不愛啃爪,也不嗜魚頭,這些無人愛吃的部位,是母親的專利。都說長女如母,母親的飲食習慣潛移默化,影響了我。我可是打從心裡覺得這些看來沒有人要搶的剩餘之物好好吃,肉放涼了一點都不可惜,也半點不委屈。

十九世紀的法國美食家布里亞.薩瓦蘭(Brillat Savarin)說的,告訴我你吃什麼,我就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又說,國家的命運取決於人民吃什麼樣的飯。幾年前上法文課時初讀,宛如針刺,心臟硬是縮了一下。這位老兄不知從何得出這樣不留情面的論點。非常法國的法文老師問我,你同意嗎?遲疑了幾秒,說,我要想一想。
我確實需要用一生來邊吃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