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外紀 / 賴和
「來啦,一大陣(一大群)!」眾人正賭得興熱,忽聽著「看頭」(把風)的警報,大眾匆惶起來,有人收拾自己的現錢,有人毀棄賭博的證據、賭具。
「對(從)那方面?」
「有多少人?」眾人雜亂地問。
「約有十外(餘)人,由大路。」
「快!散開!各到溪邊去聚集,設使有人被捉,著(得)受得起打躂,一句話也不許講!不然,看伊有雙條生命?「這是一個像是這一夥中的首領發出的命令,眾人便四散地由畑(日語,園地,旱田)裡由小徑僻路走開,向菅草雜樹中去。
這一夥賭徒,預先戒備著員警的檢舉,聚在這偏僻的野外較輸贏,是在一片壙漠的煙圃,處處有砂,砂上生滿林投菅草而且處處還有亂草雜樹,叢簇成林,是容易藏匿逃走的一個所在。二條大溪環流北方,過溪去是另一行政區域,溪面雖闊,水卻不甚深,雖有渡人的竹排,為著節省幾個錢的起見,往往看見有行人徒涉。
警署受到密告,緊急編集了一隊,分成幾方面,包圍到所指示的所在,已不見一人,只認取些散亂足跡,獲得曾有許多人聚集過的證據而已。
這一夥是出名的鱸鰻(流氓),員警法律,一些也不在他們眼中,高興做什麼便做,一些也不願受別人干涉拘束,在安分守己的人看來,雖有擾亂所謂安寧秩序,但快男兒不拘拘於死文字,也是一種快舉。而且他們也頗重情誼,講這樣便這樣,然諾有信,勇敢好鬥,不怕死而輕視金錢,這幾點殊不像是臺灣人定型的性格。但是也有些缺點,不然就是古之俠客了。他們容易感恩,受到人家一些好意,便念念不忘,報必過其所受,所以容易籠絡,他們的判斷力也似較弱些,以致趨於被那守分的人所厭惡的方面較多。
員警隊在砂下調查了一遍,便又分作幾隊再去搜索。
是日頭要暗的時候,有兩個囝仔(孩子),趕一陣牛,在林投巷裡和兩個私服(便衣)的員警相遇。
「喂!有看見一陣人,走向何處去無?」
兩個囝仔,突聽見這帶有日本仔腔的臺灣話,一時惶惑,也有些懼怕,答不出話來。
「囝仔!有看見麼?」這一句聲音有些柔和。
「溪邊有兩人在等待著竹排。」囝仔回過頭指著他來的路。
「二人?」囝仔點一點頭便自趕著牛去了。
「是你!哈哈!」
「不認得嗎?」
「認得咯。」
「認得就好。」
「跟我們來,免再費……」
「要相請嗎?」
「是咯,白鹿酒(日本清酒牌名)。」
那兩個人,坐在溪邊石頭上的兩個人,看見私服員警把手插進衣袋裡,便立了起來,看他把警笛銜上口中,急把它搶下擲向溪裡去,同時四個人便開始格鬥,由菅草中復跳出幾個人加入這格鬥中,不多時便有兩人被擊倒在地上。
「捆起來!」有人這樣喊。
「擲入溪裡去飼魚。」有人這樣喊。
「抬到菅草中去,把腳露現出來,給人較容易發現,快!」有人又這樣指揮吩咐,隨後這一夥便匆匆地潦(涉水)過溪去。
兩個被難的員警,被發現的時候,大地已被黑暗所佔領所統治了。
那一夥鱸鰻,是員警偵探的對頭冤家,是監獄的顧客,也是一般民眾的講古資料——英雄好漢。員警隊搜不出一人,還受到侮弄,即時布下非常線(日語,緊急線),警戒、搜索、檢查,到翌日只拿幾個無辜的行人,去拷打一番,稍稍出氣而已。
「先生!真對不住,這樣暗(晚)來吵你。」
「無要緊,我本來都是暗困(晚睡)。」
「我是×××。」提出名刺(日語,名片)。
「你就是×××!」接受名刺。那先生突然著一大驚,雖極力裝做鎮靜的樣子,不安的情狀,已不能掩飾。
「哈哈!久仰久仰。」
「突然來驚擾著你。」
「不,無相干。」
「先生不是刻薄的人,這是大家所知,不是我當面奉承。實在是不敢來擾亂著你,因為有些緊急事,又想不出別的方法,曉得先生是否認一切,道德法律一概不信賴它,對我們的行為一定不去報給官廳,假借有權者的刀來和我們為難,是你所不為,所以敢來和你相量。」
「是缺錢用不是?」
「是,要借多少來去用,哈!對先生講借有些不應該,要講『嘮喧』似較實在。」
「豈敢,我身上本不常帶錢,我扯開衣袋給你看,櫃裡不知存有多少,你和我來!我開鎖給你看。」
「不用這樣咯!」
「我去。」
「……」
「哈!有,要多少?」
「看有多少?」
「○○元足(夠)嗎?」
「若是只有那數目,也是可以。」
「以外還有零星的。」
「就○○元可以了。」
「……」
「驚擾著你,真對不起,又蒙你不拒絕,真多謝,錢入手我就要去了,後日不一定能奉還。」
「不相干(沒關係),朋友。」
「恁(你們)幾人先避幾日,這些錢做旅費也還有餘,機會是在人的本領,恁往來的中間,這案件大概解決了。」
「恁二人是被認識的,有舊案底,現在也是恰好去休息的時候,不寒不熱,蚊蟲也較少。——這些錢去做本,看恁的字運(八字運氣),去邀那班不知恥的無賴——要做惡又不敢負責任的那些人,去痛痛快快賭一回,著(得)要被檢舉去,咱的目的才會達,那時候須要善轉變,有了共犯者前案自然抹消,這一層是恁要做的著細心斟酌!關係是不少。」
「餘者還都是良善的人,不用另外費心神,各人去賺錢好!不過賺有食,須各提供多少出來!」
「我還有別項事,各人可以散了。」
「前夜的事情,怎麼樣叫那個人去,禁不起拷打,現在不是把委託咱(我們)的人,也講講出來,後日咱的事要怎麼幹,再有人敢來委託咱嗎?」
「不相干,一樣錢一樣貨,我和伊(他)們是當面議價過的,伊出不起大價數,無法度,而且那樣人,也不值得替他出死力,為的也是私人間的利益關係而已。」
「但是,刣(殺)也刣無死。」
「這個人也無做到什麼壞事,他們兩人原是一樣。我們只因錢的使命,他食虧,已有些過意不去,若不是現在真缺錢用,像這樣事是不該承受。」
「現在有消息無?」
「不相干,還不至打壞,下手人的罪比教唆者會輕一些嗎?」
「講啥?我們只做我們的事,管它什麼罪,法由他們定,罪也是由他去罰。」
「錢呢?」
「彼所應得的,已經給他家裡去,一部分還要還人,你缺用不是?」
「我用得它嗎?」
「我自己有一些可以用。」
「那末喝一杯酒去!」
「有什麼不爽快?」
「心內不曉得怎樣,只是煩悶。」
「因為太閑了,須找一點事做,——去,到何處?」
「醉太平去。」
「恁看這一首好詩!」
自君一去兩年餘,
田裡雜草全無除,
接信若不返鄉裡,
明年贌(租耕給)人種蕃薯。
一人由壁上念下來,許多人的視線都集注到題有那首詩的壁上去。
「好!是一首真的詩。」
「啊!抄來寄給張先生,這在他的噴飯集裡,還占得重要的位置。」
這些風雅人,方在談笑忘我的中間,突聽見:
「哀!你是怎樣?」這是妓女被欺負的不平。
「怎樣?拍一下有什麼相干,不願?去叫員警!」
「拍」又是一聲肉的聲響。
「哀喲!斬頭……」
「痛是麼?」
「朋友!請坐啦,大家請坐,是怎樣得罪恁(你們)了?」
「怎樣?你道可惡不可惡呢?我們叫伊陪酒,伊竟不肯,反走來陪伴恁。」
「啊!這是冤枉,伊自早就在此陪酒。」
「放屁,我們起來的時候,伊還請我們的煙,敢(豈,可)是你們的錢較大?」
「請不用生氣!可緩緩來講,伊肯請恁的煙咯,要錢給伊賺,那會不肯,是我們叫伊在先,這點請勿誤會。」
「恁要庇護伊不是?要替伊出力不是?」
「實在是這樣,我們替伊剖明,敢有相干?」
「有相干。」
「伊的局是我們先叫的,論情理原不該……」
「情理,幹嗎?」
「朋友!何用著這樣猛?」
「猛,你們不曾看過嗎?」
「朋友!你是欺我們不會相拍(打架)嗎?」
「相拍,好,就來!」
乓乒碰碰施酒,椅桌跌倒聲,碗碟破碎聲,骨頭皮肉的擊撞聲,混著女性驚駭痛楚的悲鳴,奏成一曲交響樂,和著酒神的跳舞。
「有聽見嗎?未免太凶一點。」這是隔壁室人客(客人)的評論。
「鬧得太無理由,怕其中還有別的原因。」這又是一個人客的推想。
「欺負這些不會撕打的人,實在卑怯。」
「你聽!電話鈴不是在響?員警怕就要來了。」
「樓主打電話去?不怕他們鬧得更凶嗎?」
「不會,狗見著主人,總會搖尾的。」
「員警來這些斯文人怕更不方便,他們和員警不是常在衝突?」
「等待看!看怎樣對付。」
「員警!」走桌(跑堂)的起來向擾鬧的人們通報。
「員警,怕什麼?」那幾個惡凶凶的人便退出室外,「好!要輸贏後日再來。」留下一句威嚇,由別一邊的樓梯走下樓去。
「什麼人在此擾亂?」員警大人在尋問著。
「……」
「喂!怎樣不答,啥人?」
「問頭家去!曉得啥人?」
「拿買意氣(日語,傲滿神氣的音譯)你啊!」
「講什麼?」
「幾點鐘啦,你曉得嗎?」
「幾點鐘是怎樣?」
「時間外不許再大聲擾鬧,不知規矩嗎?」
「什麼人擾鬧?」
「拿買意氣哪,你……」
「大人!鱸鰻走了,請樓下食茶。」主人很殷勤地招待警官到樓下去。
「這一幕戲演得不甚當行出色。」隔壁室的人客又在評論。
「還有呢!次一幕當更熱鬧更好看。」
「怎樣?」
「你探頭到窗外瞧一瞧!啊!那夥還在那邊,是嗎,員警出去未?」
「剛出去,和那一夥打招呼呢,啊!再進來……」
「嗚!恁也著(得)靠員警,恁不是常在攻擊官廳,講他怎樣橫暴,這時恁也著求伊來橫暴一下,哈哈!恁這雞規先(罵人的話,意即吹牛皮)。」
「……」
「恁有情理好再講無?」
「雞規先!恁平日笑人無膽識,怕員警像後叔公,恁怎不敢和他們抵抗一下看,只教人去死。」
「你看伊在演講壇上講得口涎亂噴,一聲中止,就乖乖爬落(下)來,這樣頂有膽。」
「恁這一班,不知害了多少不認分的人去受虧。」
「也著去求員警,如嘴叫一聲不敢,我們也是饒恁,拍(打)恁這樣人,穢手。」
「奢盤(鬥嘴)做什麼?拍(打)死好!」
你一句,我一聲,那一班較斯文的人,被侮辱得無可辯解,也不能辯解。
「橫逆也須有程度!」突由隔壁室走出一人,向那一夥惡凶凶的人,發出一聲警告,不意的襲擊,那一班人也有些驚愕,暫時對視之後,便又開始鬥口。
「橫逆?乾娘的!橫逆幹你什麼事?」
「聽來會打折我的耳孔毛,所以叫恁溫馴些。」
「娘的!你要替伊出力?曉得你爸的拳頭正無著處,皮癢你就來!」
「目睭毛(眼睫毛)須扯開些(眼睛放亮一點)!」
「哼!」
「痛不是?」
「到樓下去!」
「死鱸鰻!認得人嗎?「隔壁室又出來一人。」
「呼!是你,你道較大尾(較粗大的鱸鰻,意即大流氓),人就怕你不成。」
「死鱸鰻!恁只會欺負這良善的懦弱的,這狗根性總是拔不去。」
「要輸贏,到樓下去!」
「須不要走才算好漢。」
「走,就是狗養的。」
這時候那一班惡凶凶的人,不知什麼緣故,有的已先自走下樓去,還在鬥口的也漸漸退到梯頭。
「緊(快)回去,省得丟臉。」
一陣梯聲過後,樓上頓覺沉寂,樓主料想無有事了,也就上樓來,那班被侮辱的人也走出室來,那兩個人尚立在走廊剝瓜子,若無其事似的談笑著。
「難得恁二位,若無,不知要鬧到怎樣?」這是樓主滿含謝意的言辭。
「實在真無理。」那斯文人中的一個,象要取得同情似地也向他們申訴。
「現在的世界,那有理好講。」一個吹出了瓜子殼,隨嘴應著他,又轉向樓主問道,「你怎要去喚員警?不曉得這夥都是他們的爪牙,有什麼用處?」
「本來一看員警,他們也就散去,不知這次怎會更加橫逆?」
「因為這幾位常攻擊官廳,打算(以為)法是不能保護到他們,所以才敢如此。」
「我料定有人教唆,不然這幾人斷不敢這樣兇暴。「
「就是○○,你不曉得?他被○樣(日語,先生)在報上攻擊過,就放聲放影(揚言)要和○樣輸贏,恁入門的時候,恰被他看見,就打電話去招集他的手下。」
「怎樣不通知一聲?」
「我被絆住,不能離身。」
「好!這駛伊娘。」
「還是煞去(算了)好,相拍恁是不會,要用暴力行為告他嗎?試問——指著樓主——他敢給你做證?一定不能起訴,且要罰一場無趣。」
「真橫逆!」
「現今是這樣世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