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菜籽 / 廖輝英

Posted By on 5 月 7, 2023 | 0 comments


油麻菜籽 / 廖輝英

大哥出生的時候,父親只有二十三歲,而從日本唸了新娘學校,嫁妝用「黑頭仔」轎車和卡車載滿十二塊金條、十二大箱絲綢、毛料和上好木器的母親,還不滿二十一歲。

當時,一切美滿得令旁人看得目眶發赤,曾經以豔色和家世,讓鄰近鄉鎮的媒婆踏穿戶限(門檻 / 戶限為穿),許多年輕醫生鎩羽而歸的醫生伯的么女兒──「黑貓仔」,終於下嫁了。令人側目的是,新郎既非醫生出身,也談不上門當戶對,僅只是鄰鎮一個教書先生工專畢業的兒子而已。據說,醫生伯看上的是新郎的憨厚,年輕人那頭不曾精心梳理的少年白,使他比那些梳著法國式西裝頭的時髦醫生更顯得老實可靠。

婚後一年,一舉得男,使連娶六妾而苦無一子的外祖父,笑得合不攏嘴;也使許多因希望落空而幸災樂禍,準備瞧「黑貓仔」好看的懸著的心霎時摜了下來。

那樣的日子不知持續了幾年,只知道懂事的時候,經常和哥哥躲在牆角,目睹父親橫眉豎目、摔東摜西,母親披頭散髮、呼天搶地。有好多次,母親在劇戰之後離家,已經學會察顏觀色,不隨便號哭的哥哥和我,被草草寄放在村前的傅嬸仔家。三五天後,白髮蒼蒼的外祖父,帶著滿臉怨惱的母親回來,不多話的父親,在沒有說話的外祖父跟前,更是沒有半句言語。翁婿兩個,無言對坐在斜陽照射的玄關上,那財大勢大「嚇水可以堅凍」的老人,臉上重重疊疊的紋路,在夕陽斜暉中,再也不是威嚴,而是老邁的告白了。老人的沉默對女婿而言,與其說是責備,毋寧是說在哀求他善待自己那嬌生慣養的么女吧,然而,那緊抿著嘴的年輕人,那裡還是當年相親對看時,老實而張惶得一屁股坐在臉盆上的那一個呢?

我拉著母親的裙角,迤迤邐邐(迤邐:連續不斷的樣子)伴送外祖父走到村口停著的黑色轎車前,老祖父回頭望著身旁的女兒,喟歎著說:

「貓仔,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做老爸的當時那樣給你挑選,卻沒想到,揀呀揀的,揀到賣龍眼的。老爸愛子變作害子,也是你的命啊,老爸也是七十外的人了,還有幾年也當看顧你,你自己只有忍耐,尪不似父,是沒辦法挺寵你的。」

我們回到家時,爸爸已經出去了。媽媽摟著我,對著哥哥斷腸的泣著:

「憨兒啊!媽媽敢是無所在可去?媽媽是一腳門外,一腳門內,為了你們,跨不開腳步啊!」

那樣母子哭成一團的場面,在幼時是經常有的,只是,當時或僅是看著媽媽哭,心裡又慌又懼的跟著號哭吧?卻那裡知道,一個女人在黃昏的長廊上,抱著兩個稚兒哀泣的心腸呢?

大弟出生的第二年,久病的外祖父終於撒手西歸。媽媽是從下車的公路局站,一路匍匐(手足伏地爬行)跪爬回去的。開弔日,爸爸帶著我們三兄妹,楞楞的混在親屬中,望著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我是看慣了她哭的,然而那次卻不像往日和爸爸打架後的哭,那種傷心,無疑是失去了天底下唯一的憑仗那樣,竟要那些已是未亡人的姨娘婆們來勸解。

爸爸是戴孝的女婿,然而和匍匐在地的媽媽比起來,他竟有些心神不屬。對於我們,他也缺乏耐性,哭個不停的大弟,居然被他罵了好幾句不入耳的三字經。一整日,我怯怯的跟著他,有時他走得快,我也不敢伸手去拉他的西褲。我後來常想,那時的爸爸是不屬於我們的,他只屬於他自己,一心一意只在經營著他婚前沒有過夠的單身好日子,然而,他竟是三個孩子的爸呢。或許,很多時候,他也忘了自己是三個孩子的爸吧。

可是,有時是否他也曾想起我們呢?在他那樣忙來忙去,很少在家的日子,有一天,居然給我帶了一個會翻眼睛的大洋娃娃。當他揚著那金頭髮的娃娃,招呼著我過去時,我遠遠的站著,望住那陌生的大男人,疑懼參半。那時,他臉上,定然流露著一種寬容的憐惜,否則,許多年後,我怎還記得那個在鄉下瓦屋中,一個父親如何耐心的勸誘著他受驚的小女兒,接受他慷慨的餽贈?

六歲時,我一邊上廠裡免費為員工子女辦的幼稚園大班,一邊帶著大弟去上小班;而在家不是幫媽媽淘米、擦拭滿屋的榻榻米,就是陪討人嫌的大弟玩。媽媽偶然會看著我說:

「阿惠真乖,苦人家的孩子比較懂事。也只有你能幫歹命的媽的忙,你哥哥是男孩子,成天只知道玩,一點也不知媽的苦。」

其實我心裡是很羨慕大哥的。我想哥哥的童年一定比我快樂,最起碼他能成天在外呼朋引伴,玩遍各種遊戲;他對愛哭的大弟沒耐性,大弟哭,他就打他,所以媽也不叫他看大弟;更幸運的是,爸媽吵架的時候,他不是在外面野,就是睡沉了吵不醒。而我總是膽子小,不乾脆,既不能丟下媽媽和大弟,又不能和村裡那許多孩子一樣,果園稻田那樣肆無忌憚的鬼混。

哥哥好像也不怕爸爸,說真的,有時我覺得他是爸爸那一國的,爸爸回來時,經常給他帶「東方少年」和「學友」,因為可以出借這些書,他在村裡變成人人巴結的孩子王。有一回,媽媽打他,他哭著說:「好!你打我,我叫爸爸揍你。」媽聽了,更發狠的揍他,邊氣喘吁吁的罵個不停:「你這不孝的夭壽子!我十個月懷胎生你,你居然要叫你那沒見笑的老爸來打我,我先打死你!我先打死你!」打著打著,媽媽竟大聲哭了起來。

七歲時,我赤著腳去上村裡唯一的小學。班上沒穿鞋的孩子不只我一個,所以我也不覺得怎樣。可是一年下學期時,我被選為班長,站在隊伍的前頭,光著兩隻腳丫子,自己覺得很靦腆(心中羞澀,難為情而表現於顏面。也作「腼腆」)。而且班上沒穿鞋的,都是家裡種田的。我回家告訴媽媽:「老師說,爸爸是機械工程師,家裡又不是沒錢,應該給我買雙鞋穿。她又說,每天赤腳穿過田埂,很危險,田裡有很多水蛇,又有亂草會扎傷人。」

媽媽沒說話。那天晚飯後,她把才一歲大的妹妹哄睡,拿著一支鉛筆,叫我把腳放在紙板上畫了一個樣,然後拿起小小的紫色包袱對我說:

「阿惠,媽媽到台中去,你先睡,回來媽會給你買一雙布鞋。」

我指著包袱問:

「那是什麼?」

「阿公給媽媽的東西,媽去賣掉,給你買鞋。」

那個晚上,我一直半信半疑的期待著,拚命睜著要閤下來的眼皮,在枕上傾聽著村裡唯一的公路上是否有公路局車駛過。結果,就在企盼中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枕邊有一雙絳紅色的布面鞋,我把它套在腳上,得意揚揚的在榻榻米上踩來踩去。更高興的是,早餐時,不是往常的稀飯,而是一塊一福堂的紅豆麵包,我把它剝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從周圍開始剝,剝到只剩下紅豆餡的一小塊,才很捨不得的把它吃掉。

那以後,媽媽就經常開箱子拿東西,在晚上去台中,第二天,我們就可以吃到一塊紅豆麵包。而且,接下來的好幾天,飯桌上便會有好吃的菜,媽媽總要在這時機會教育一番:

「阿惠,你是女孩子,將來要理家,媽媽教你,要午時到市場,人家快要收市,可以買到便宜東西,將來你如果命好便罷,如果歹命,就要自己會算計。」

漸漸的,爸爸回來的日子多了,不過他還是經常在下班後穿戴整齊的去台中;也還是粗聲粗氣的在那只有兩個房間大的宿命裡,高扯著喉嚨對著媽媽吼。他們兩人對彼此都沒耐性,那幾年,好像連平平和和的和對方說話都是奢侈的事。長久處在他們那「厝蓋也會掀起」的吵嚷裡,吵架與否,實在也很難分辨出來。然而,父親橫眉豎目,母親尖聲叫罵,然後,他將她揪在地上拳打腳踢的場面,卻一再的在我們的眼前不避諱的演出著

日子就這樣低緩的盪著,有一回,看了爸爸拿回的薪水袋,媽媽當場就把它摜在榻榻米上,高聲的罵著:

「你這沒見笑的四腳的禽獸!你除了養臭女人之外,還會做什麼?這四個孩子如果靠你,早就餓死了!一千多塊的薪水,花得只剩兩百,怎麼養這四個?在你和臭賤女人鬼混時,你有沒有想到自己的孩子快要餓死了?現世啊!去養別人的某!那些雜種囡仔是你的子嗎?難道這四個卻不是?」

他們互相對罵,我和弟妹縮在一角,突然,爸爸拿著切肉刀,向媽媽丟過去!刀鋒正好插在媽媽的腳踝上,有一刻,一切似乎都靜止了!直到那鮮紅的血噴湧而出,像無數條歹毒的赤蛇,爬上媽媽白皙的腳背,我才害怕的大哭起來。接著,弟妹們也跟著號哭;爸爸望著哭成一團的我們三個,悻悻然趿著木屐摔門出去。媽媽沒有流淚,只是去找了許多根煙屁股,把捲菸紙剝開,用菸絲敷在傷口上止血。

那一晚,我覺得很冷,不斷夢見全身是血的媽媽。我哭著喊著,答應要為她報仇。

升上二年級時我仍然是班上的第一名,並且當選為模範生。住在同村又同班的阿川對班上同學說:

「李仁惠的爸爸是壞男人,他和我們村裡一個女人相好,她怎樣能當模範生呢?」

我把模範生的圓形勳章拿下來,藏在書包裡,整整一學期都不戴它,而且從那時開始,也不再和阿川講話。每天,我仍然穿著那雙已經開了口的紅布鞋,甩著稻稈,穿過稻田去學校。但是,我真希望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有壞女人和背後說我壞話的同學啊。一定有一個地方,那裡沒有人知道爸爸的事,我要帶媽媽去。

有一晚,我在睡夢中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睜開眼,聽著狂風暴雨打在屋瓦和竹籬外枝枝葉葉的可怖聲音,身旁的哥哥和弟妹都沉沉睡著。黑暗中我聽到媽媽細細的聲音喚我,我爬過大哥和弟妹,伏在媽媽的身邊,媽媽吃力的說:

「阿惠,媽媽肚子裡的囡仔壞了,一直流血。你去叫陳家嬸仔和傅家嬸仔來幫忙,你敢不敢去?本來要叫你阿兄的,可是他睡死了,叫不醒。」

媽媽的臉好冰,她要我再拿一疊草紙給她。我一骨碌爬起來,突然覺得媽媽會死去,我大聲說:

「媽媽,你不要死!我去找伊們來,你一定要等我!」

我披上雨衣,赤著腳跨出大門。村前村後搖晃的尤加利樹,像煞了狂笑得前俯後仰的巫婆。跑過曬穀場時,我也顧不得從前阿川說的這裡鬧鬼的事,硬著頭皮衝了過去。我跌了跤,覺得有鬼在追。趕快爬起來又跑。雨打在瞳裡,痛得張不開眼來。一腳高一腳低的跑到傅家,拚死命敲開門,傅家嬸嬸叫我快去叫陳家的門,讓陳嬸仔先去幫忙,她替我去請醫生。

於是,我又跑過半個村子,衝進陳家的竹籬笆,他家那隻大狗,在狗籠裡對我狂吠著。陳嬸仔聽完我的話,拿了支手電筒,裹上雨衣,跟著我出門。

「可憐哦。你老爸不在家嗎?」

我搖搖頭,她望著我也搖搖頭。走在她旁邊,我突然覺得全身的力量都使完了,差一點就走不回去。

醫生走了以後,媽媽終於沉沉睡去,陳嬸仔說:

「歹命啊,嫁這種尪討歹命,今天若無這個八歲囡仔,伊的命就沒啦。」

「伊那個沒天良的,也未知在那裡匪類呢?」

我跪在媽媽旁邊,用手摸她的臉,想確定她是不是只是睡去。傅嬸仔拉開我的手,說:

「阿惠,你媽好好的,你去睡吧。阿嬸在這裡看伊,你放心。」

媽媽的臉看來好白好白,我不肯去裡間睡,固執的趴在媽旁邊望住她,不知怎的,竟也睡去了。

那一年的年三十,年糕已經蒸好,媽一邊懊惱發糕發得不夠膨鬆,表示明年財運又無法起色;一邊嘀咕著磨亮菜刀,準備要去把那頭養了年餘的公雞抓來宰掉。就在這時,家裡來了四、五個大漢,爸爸青著臉被叫了出來。他們也不上屋裡,就坐在玄關上,既不喝媽媽泡的茶,也不理媽媽的客套,只逼著爸爸質問:

「也是讀冊人,敢也賽做這款歹事?」

「旁人的某,敢也賽睏?這世間,敢無天理?」

「像這款,就該斬後腳筋!」

那幾個人怒氣填膺的罵了一陣,爸爸在一旁低垂著頭,媽媽紅著眼,跌坐一旁,低聲不斷的說著話。吵嚷了一個上午,我無聊的坐在後院中看著那隻養在那兒的大公雞,牠兀自伸直那兩隻強健的腿子,抖著脖子在啄那隻矮腳雞。唉,今天大概不殺牠了,否則媽媽最少也會給我一支大翅膀。我傷心的轉頭去看那一群明年七月十五才宰得了的臭頭火雞,唉,過年喲,別說新衣新鞋了,連最起碼的白切肉和炒米粉也吃不到!那些粗裡粗氣的人,究竟什麼時候才走!

那像番仔的大弟開始嗚嗚哭了起來,我肚子餓得沒力氣理他,何況我自己也很想哭,所以我仍舊坐在後院子裡,動也沒動。他開始大聲的哭,大哥用手捂他的嘴,他就哭得更大聲,大哥啪的一下子就給他一巴掌,於是他嘩的一下子,喧天價響的哭了開來,把原來乖乖躺著的妹妹嚇哭了!

媽媽走過去,順手就打了大哥一巴掌,又狠狠的對著我罵:「你死了喲,阿惠!」

我只好不情願的爬上榻榻米,一邊抱起妹妹,一邊罵了那番仔大弟:「你死了喲,阿新!」

唉,這叫什麼過年嘛?

就在我們這樣鬧成一團時,那幾個人站了起來,領頭的說:

「這款天大地大的歹事,兩千塊只是擦個嘴而已。要不是看在你們四個囡仔也要過年的分上,今天也沒這麼便宜放你耍了。這款見笑歹事,要耍也得做夠面子,今晚七點在我厝裡等你們,別忘了要放一串鞭炮。過時那誤了,大家翻面就歹看了。」

爸媽跪在玄關上目送他們揚長而去。轉入屋裡,媽媽逕自走進廚房,拿起才蒸好的軟軟的年糕,在砧板上切成一片一片的。爸爸站了會,訥訥的跟進廚房,說:

「晚上的錢,要想想辦法。」

媽媽的聲音,一下子像豁了出去的水,兜頭就嚷:

「想辦法?歹事是你做的,收尾就自己去做。查某是你睏的,遮羞的錢自己去設法!只由著你沒見沒笑的放蕩,囝仔餓死沒要緊?你呀算人喔?你!」

媽媽一開了罵,便沒停的,邊罵邊掉眼淚。年糕切了半天,也沒見她放進鍋裡。爐門仍用破布塞著,不趕快拿開來,爐火怎麼會旺呢?可是她那樣生氣,我也不敢多嘴多舌的提醒她。

好不容易煎好了年糕,媽媽又去皮箱裡搜了半天,紅著眼睛用包袱包起一大包的東西,爸爸推出那輛才買不久的「菲力浦」二十吋鐵馬,站在前門等媽媽。媽媽對哥哥和我說:

「阿將、阿惠,媽媽出去賣東西,當鐵馬,拿錢給人家。你們兩個大的要把小的顧好,餓了先吃年糕,媽媽回來再煮飯給你們吃。卡乖咧,聽到沒?」

我望著他們走出去,很想問媽還殺不殺那隻公雞,結果沒敢出口。只問大哥:

「阿兄,『當』是什麼?」

「憨頭!就是賣嘛!賣東西換錢的意思,這也不懂!」

那天到很晚的時候,爸媽才回來。當然,那隻公雞也就沒有殺了。晚上,我們吃的是媽媽煮的鹹稀飯。沒拜拜,當然也就沒有好吃的菜了,不過那隻公雞反正是逃不掉的,早晚總要宰了牠,這樣想著,我還是在沒有壓歲錢的失望中,懷著一絲安慰睡著了。

開學以後,媽媽幫哥哥和我到學校去辦轉學,想到要離開這個地方,我高興得顧不得從前發的誓,跑到阿川面前,對他放下一句話:

「哼!我們要搬到台北去了!」

看到他那副吃驚的笨蛋樣子,我得意揚揚的跑開,什麼東西嘛!愛說人家壞話的臭頭男生。

搬到台北,我們租的是翠紅表姨的房子。媽媽把那些火雞和土雞,養在抽水泵浦旁邊;又在市場買了幾隻美國種的飼料雞,據說這種雞長得快,四個月就可以下蛋,以後我們不必花錢就可以吃到那貴得要命的雞蛋了。

爸爸買了一輛舊鐵馬,每天騎著上下班。他現在回家的時候早了,客廳裡張著一幅畫框,他得空的時候,常常穿著短褲,拿著各種顏料在那兒作畫。左鄰右舍有看到的,經常來要畫,爸爸一得意,越畫越起勁。媽雖然沒叫他不畫,但卻經常撇撇嘴說:「未賺吃的剔頭歹事,有什麼用?」有時心情不好,也會怨懟:「別人的尪,想的是怎麼賺吃,讓某、子過快活日子。你老爸啊,只拿一份死薪水,每個月用都用不夠。」

雖然這樣,我還是很高興經常可以見到爸爸在家,而且,現在他也較少和媽媽打架了。他很少和我說話,我想,他不知道怎樣跟我說話吧,從小,我就是遠遠看著他的。不過,他倒是常常牽著小弟,抱著妹妹,去買一角錢一支的「豬血粿」,回來總沒忘了給哥哥和我一人一支。

大哥和我一起插班進入過了橋的小學,他上五年級,我讀三年級。當時,小學惡補從三年級就已經開始,全班除了五、六個不準備升學的同學,必須幫老師做些打雜的事之外,其餘清一色都要參加聯考,因此,也都順理成章的參加補習,因為許多正課,根本都是在補習才教的。

轉了學,才發現台北的老師出的功課都是參考書上的,在鄉下,我們根本連參考書都沒聽過。當時參考書一本要十幾塊錢,大哥是高年級,比較接近聯考,一學期必須買好幾種,家裡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媽媽便決定先買他的。結果,連續三、四個禮拜,我每天都因沒做功課而挨老師用粗籐條打手心,當時,老師一定以為我這鄉下來的孩子「不可教」吧?

每到月底,老師便宣佈「明天要繳補習費」,第二天,看著六十多名同學,一個個排隊到講台上去繳補習費,當時的行情價是三十塊錢一個月,有錢的繳到兩百塊、一百塊不等。我羞赧的坐在那裡,眼看著壯觀的隊伍逐漸散去,然後硬著頭皮聽老師大聲宣佈還沒繳錢的名字。接下來的一兩個禮拜,幾乎每天都要讓老師點到名,到最後,往往只剩我一個沒繳,實在熬不過了,我便和媽媽商量:

「我不要補習了。」

「很多功課,老師不是都在補習的時候才教?」

我點點頭,說:

「我也不一定要考初中。」

「你要像媽媽一世人這款生活嗎?」媽陡地把臉拉下來,狠狠地數說了我一頓:「沒半撇的查某,將來就要看查埔人吃飯。如果嫁到可靠的,那是伊好命沒話講,要是嫁個沒責沒任的,看你將來要吃沙啊。媽媽也不是沒讀過冊的,說起來還去日本讀了幾年。少年敢沒好命過?但是,嫁尪生囝,拖累一生,沒去到社會做事,這半世人過得跟人沒比配……」

「可是,」我捏著衣角,囁嚅著:「補習費沒繳,老師每天都叫名字,大家都轉頭來看我,好像是我是個臭頭仔。」

「過兩日讓你繳,媽媽準備二十塊銀。」

「人家都繳三十塊,那是最少的。」

「有繳就好了,減十塊銀也沒辦法,我們窮啊。」

每個月的補習費就是在這種拖拖拉拉的情況下勉強湊出去的。常常,我才繳了上個月的,同學們又開始繳下個月的了。被老師指名道姓在課堂宣讀,和讓同學側目議論的羞恥,不久就被每次月考名列前茅的榮譽扯平了。

第二年,哥哥以一點五分之差,考上第二志願,雖有點遺憾,但媽總還是高興的吧?那是她的頭生子啊。一個鄉下孩子,從五年級下學期才接觸到補習和參考書,能擠進省中窄門,連一向溫吞著不管孩子事的爸爸,似乎也很樂呢。只是,為了張羅兩百多塊錢的省中學費和幾十塊錢的制服費,媽媽畢竟是擠破了頭的。爸爸像鴕鳥一樣,沒事人似的躲著,儘管媽媽扯著喉嚨屋前屋後「沒路用」的罵了不下千百遍,他還是躲在牆角,若無其事的畫著他的畫。

那幾年,媽每天天濛濛亮就到屋外去生火,先是我們用過的三兩張揉成團的簿本紙張,再架上劈得細細的柴,最上面才是生煤炭,等我們起床時,桌上已擺著兩碗加蓋的剛煮熟的白飯,哥哥碗裡是兩只雞蛋,我碗裡僅有一只。

這種差別,媽媽的解釋是,哥哥是男孩子,正在長,飯吃得多,所以蛋多一只。

有一回,我把拌著蛋的飯吃掉,剩下兩口白飯硬是不肯吃掉,媽媽罵著說:

「討債啊,阿惠,你知道一斤米多少錢嗎?」

「是怎樣我不能吃兩粒蛋?」我嘀咕著:「雞糞每晚都是我倒的,阿兄可沒侍候過那些雞仔。」

媽楞住了,好半晌才說:

「你計較什麼?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那裡就長到那裡。沒嫁的查某囡仔,命好不算好。媽媽是公平對你們,像咱們這麼窮,還讓你唸書,別人早就去當女工了。你阿兄將來要傳李家的香煙,你和他計較什麼?將來你還不知道姓什麼呢?」

媽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收起碗筷轉身就進去。

自那次以後,我學會沉默的吃那拌著一只蛋的飯,也不再去計較為什麼我補習回來,還要做那麼多家事,而哥哥卻可以成天游泳、打籃球,連塊碗也不必洗了。

聯考前的那兩年,功課逼得很緊,我在學校盡本分的唸著,回家除了做功課,就不再啃書了。想到每次註冊費都要籌得家裡劍拔弩張的,媽媽光是填補每月不夠的家用和哥哥的學費就已那樣拚了命的,所以那兩年,在心底深處,我是懷著考不取就不要唸的心事過的。

六年級時,我參加全校美術比賽得了第一名,獲得一盒二十四色的水彩和兩支畫筆,得意揚揚的回去獻寶。正在洗碗的母親,突然把眼一翻,厲聲說:

「你以為那是什麼好歹事?像你那沒出脫的老爸,畫、畫、畫,畫出了金銀財寶嗎?以後你趁早給我放了這破格的東西!」

沒想到母親會生那麼大氣,挨了一頓罵,連那一向買不起的獎品看來也挺沒趣的。以後,我參加作文比賽、壁報比賽,都再也不回家說嘴了。那時,我每回拿回成績單,媽看過蓋上章子,既不問這個月怎麼退成第二名,也不誇這個月拿了第一。我無趣的想,唸好唸壞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也沒人在意。在這樣不落力的情況下,也不曾參加老師晚間再加的補習,而成績卻始終在第三名前徘徊著。

初中聯考放榜那天,母親把正在午睡的我罵醒:

「你睏死了嗎?收音機都播一個下午了,那準沒考上,看你還能安穩睏得像豬一樣!」

我爬起來,站到隔壁家的門廊上去聽廣播,站得腿都快斷了,還在播男生的板中。我既不敢折回家,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正在躊躇,卻見遠遠爸爸騎著鐵馬回來,還沒到家門口,就高興的嚷:

「考取了!考取了!」

媽從屋裡出來,著急但沒好氣的說:

「誰人不知考取了,問題是考取那一間?」

「第一志願啦,我早就知是第一志願啦,」爸停好鐵馬,眉飛色舞的招我回去:「報紙都貼出來啦,你家這要聽到當時?」

那幾天大概是最風光的日子了。一向不怎麼拿我的事放在嘴上說的父親,不知為什麼那麼高興,一再重複的對別人說:

「比錄取分數加好幾分呢,作文拿了二十五分,真高呢。」

媽媽是否也高興呢,她從不和任何人說,只像往常一樣忙來忙去。輪到我做的家事,也並不因聯考結果而倖免。

那一陣子,爸接了幾件機械製圖工作,事先也沒和人言明收費多少,媽一罵他「不會和人計較」,他便一副很篤定的樣子:「不會啦,不會啦,人家不會讓我們吃虧啦。」結果畫了幾個通宵,拿到的卻是令爸爸自己也瞠目的微少數目。從此,他也就不怎麼熱中去接製圖工作了。

註冊時,爸爸特地請了假,用他的鐵馬載我去學校。整整一個上午,我們在大禮堂的長龍裡,排隊過了一關又一關。爸爸不知怎的,閒不住似的拚命和周圍的家長攀談,無非是問人家考幾分,那個國小畢業的。每當問到比我低分的,便樂得什麼似的對我說:「你看,差你好幾分,差一點就去第二志願。」量制服時,他更是合不攏嘴,一再的說:「全台北市只有你們穿這款色的制服。」

那天中午,爸爸帶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麵,又塞給我五塊錢,然後叮嚀我說:

「免跟你老母講啦。這個帳把伊報在註冊費裡就好。」

我雖覺得欺騙那樣節省的媽媽很罪過,但是想到這一向那般拮据,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對女兒表示這樣如童稚般真切的心意的爸爸時,我只有悶聲不響了。

開學後,爸爸對我的功課比我自己還感興趣,每看到我拿著英文課本在唸,他就興致勃勃的說:

「來!來!爸爸教你!」

然後拿起課本,忘我的用他那日式發音一課一課的唸下去,直到媽媽開了罵:

「神經!囡仔在讀冊,你在那邊吵!囡仔明早要考試,你是知麼?」

初中那些年,爸爸對於教我功課,顯得興致勃勃,那時他最常說的話就是:「阿惠最像我!」要嘛就是:「阿惠的字水,像我。」反正好的、風光的都像他。而媽媽總是毫不留情的潑他冷水:「像你就衰!像你就沒出脫!」

那幾年,爸爸應該是個自得其樂的漢子吧?他常常塞給我幾毛錢,然後示意我不要講。有幾次,看著他把錢拙劣的藏在皮鞋裡,我就預卜一定會被媽媽搜出,果然不錯,那以後,他又東藏西匿,改塞在其他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或許是藏匿時時間緊迫、心慌意亂,或許是藏多了竟至健忘,每當事過境遷,他要找時,往往遍尋不著,急得滿頭大汗,不惜冒著挨罵遭損的危險,開口詢問媽媽。結果,不是爆發一場口角,就是大家合力幫他找尋,然後私房錢又順理成章的繳了庫。所以,我雖深知他手邊常留點私用錢,給自己買包舊樂園香煙,或者給孩子幾毛錢,但我總不忍心跟媽媽講,或者是因他那分顢頇(形容不明事理,糊裡糊塗)的童稚,或竟是覺得他那樣沒心機、沒算計、實在不值得人家再去算計他吧。

儘管小錢不斷,但孩子註冊的時候,每每就是父親最窘迫的時候。事情逼急了,媽媽要我們向爸爸要。他往往會說:

「向你老母討。」

「媽媽叫我跟你討。」

「我哪有?薪水都交給伊了,我又不會出金!」

如果我們執拗的再釘上一句,他準會冒火:

「沒錢免讀也沒曉!」

碰了釘子回來,一次次的,竟覺得父親像頭籠中獸,找不到出口闖出來。他是個落拓人,只合去浪蕩過自己的日子,要他負起一家之主的擔子,便看出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無能。他太年輕就結婚,正如媽媽太早就碎夢一樣,兩個懷著各自的無邊夢境的人,都不知道怎樣去應付粗糙的婚姻生活。

 

日子在半是認命、半是不甘的吵嚷中過去。三十七歲時,媽媽又懷了小弟。每天,她挺著肚子的身影,時而蹲在水龍頭下洗衣服,時而在屋裡弄這弄那,蹣跚而心酸的移動著。臨盆前,我拿出存了兩年多,一直藏在床底下的竹筒撲滿,默默遞給媽媽。她把生鏽了的劈柴刀拿給我,說:

「錢是你的,你自己劈。」

言未畢,自己就哭了起來。

一刀劈下,嘩啦啦的角子撒了一地。我那準備要參加橫貫公路徒步旅行隊的小小的夢,彷彿也給劈碎了似的。然後,母女倆對坐在陰暗的廚房一隅,默默的疊著那一角錢、兩角錢……。

日子怎會是這樣的呢?

初中畢業時,我同時考取了母校和女師,母親堅持要我唸女師,她說:

「那是免費的,而且查某囡仔讀那麼高幹什麼?又不是要做老姑婆。有個穩當的頭路就好。」

不知那是因我長那麼大,第一次忤逆母親,堅持自己的意思;還是那年開始父親應聘到菲律賓去,有了高出往常好多倍的收入,母親最後居然首肯了讓我繼續升高中的意願。

那些年,一反過去的坎坷,顯得平順而飛快。遠在國外的父親,自己留有一份足供他很愜意的再過起單身生活的費用。隔著山山水水,過往尖銳的一切似乎都和緩了。每週透過他寄回的那些關懷和眷戀的字眼,他居然細心的關顧到家裡的每一個人。偶然,他迢迢託人從千里外,指名帶給我們一些不十分適用的東西;或者,用他那雙打過我們、也牽過我們的手,層層細心的包裹起他憑著記憶中我們的形象買來的衣物,空運回來。

媽媽時而叨念著他過去不堪的種種,時而望著他的信和物,半是嗔怨,半是無可奈何的哂笑著。然而,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居然我們也有了能買些並不是必須的東西的餘錢了。她也不必再為那些瑣瑣碎碎的殘酷生計去擠破頭了。

然後,當我考上媽媽那早晚一炷香默禱我千萬不能進入的大學時,她竟衝著成績單撇撇嘴:

「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

真是一句叫身為女孩的我洩氣極了的話。

然而,她卻又像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急急備辦起鮮花五果,供了一桌,叫我跪下對著菩薩叩了十二個響頭。在香煙氤氳中,媽媽那張輪廓鮮明的臉,肅穆慈祥,猶如家中供奉的那尊觀世音,靜靜的俯看著跪下的我。

我仍是傻傻的,不怎麼落力的過著日子,既不爭要什麼,也不避著什麼。像別人一樣,我也兼做家教,寫起稿子,開始自己掙起錢來,在那不怎麼繽紛的大學四年裡,我半兼起「長姐如母」的職責,這樣那樣的拉拔著那一串弟妹;母親,則不知何時,開始勤走寺廟,吃起長齋,做起半退休的主婦,那「紅塵」中的兒女諸事,自然就成了我要瓜代的職務了。

父親輝煌的時期已過,回國以後,他早過了人家求才的最高年限,憑著技術和經驗,雖也謀定職業,然而,總是有志難伸吧,他顯得缺乏常性,人也變得反覆起來。有時,他會在下班換車時,到祖師廟裡去為媽媽買分素麵回來,殷勤的催著她趁熱快吃;有時卻又為了她上廟吃齋的事大發雷霆,做勢要將供桌上的偶像砸毀。有時,他耐性十足的逐句為媽媽講解電視上的洋片和國語劇;有時卻又對母親來北後因長期困守家中,居然連公車也不會坐,最起碼的國語也不能講而訕笑生氣。經過了苦難的幾十年,媽媽仍然說話像劈柴,一刀下去,不留餘地,一再結結實實的重數父親當年的是是非非;父親,竟也相當不滿於母親無法出外做事,為他分勞的瘖默,而怨歎憤懣。一個是背已佝僂、髮蒼齒搖的老翁,一個是做了三十年拮据的主婦,髮白目茫的老婦,吵架的頻率和火氣,卻仍不亞於年輕夫婦。三十年生活和彼此的折磨下來,他們仍沒有學會不懷仇恨的相處。那一切的一切,竟似那般毫無代價的發生?所有的傷害,竟也是聲討無門的肆虐嗎?

那些年,大哥不肯步父親的後塵去謀拿分死薪水的工作,白手逞強的為創業擠得頭破血流,無暇顧家,很自然的,那分責任就由我肩挑。說起來是幸運,也是心裡那分要把這個家拉拔得像人樣的固執驅策著,畢業後的那幾年,我一直拿著必須辛苦撐持的高薪,剩下來的時間又兼做了好幾分額外工作,陸陸續續掙進了不少金錢,家,恍然間改觀了不少。

然而,個性一向平和的我,闖蕩數年,性子裡居然也冒出了激越的特色,在企業部門裡,牝雞司晨的崢嶸頭角,有時竟也傷得自己招架不住;從前,那種半是聽天由命的不落力的生活,這會兒竟變得異常迢遙。

而母親也變了,或者僅只是露出她婚前的本性,或者是要向命運討回她過去貧血的三十年,她對一切,突然變得苛求而難以滿足。僅僅是衣著,便看出她今昔極端的不同。從前,為兒女蓬頭垢面、數年不添一件衣服、還曾被誤為是為人燒飯的下女的她,現在每逢我陪她上布肆,挑上的都是瑞士、日本進口的料子;我自己買來裁製上班服的衣料,等閒還不入她的眼。如此幾趟下來,我居然也列名大主顧之中,每逢新貨上市,布行一個電話就搖到辦公室去。我總恃著自己精力無限,錢去了好歹會再來;而且實在的,也覺得過往那些年,媽媽太委屈了,往後的日子,難道還可能再給她三十年?我做得到的,又何必那樣吝惜?因此,一季季的,我總是帶上大把鈔票,在媽媽選購後大方的付帳。

媽媽自己不會上街,因此,不但她的,即連父親的襯衫、西褲、毛衣、背心,也是我估量著尺寸買的。媽媽是自以為半在方外的人,除了擺不脫紅塵中的愛恨嗔怨之外,許多現實中瑣碎的事,她早已放手不管,所以,每當為自己買了一件衣服,總也不忘為妹妹添購一件。那幾年,真的十足是個管家婆,不僅管著食衣住行,而且許是自己從前要什麼沒什麼,匱乏太過,所以當自己供得起時,居然婆婆媽媽到逼著弟妹們在課餘去學這學那,唯恐他們將來像自己一樣,除了讀書,萬般皆休,人顯得拘謹而無趣;或竟至到擔心他們一技不精,還要他們多學幾樣,以確保將來無虞。想想,難道我竟也深隱著類似媽媽的恐懼嗎?

在那種日子裡,又怎由得你不拚命賺錢?

而母親,是否窮怕了呢,還是已瀕臨了「戒之在得」的老境,竟然養成了旦夕向我哭窮的習慣,有時甚至還拿相識者的女兒加油添醋的說嘴,提到人家怎麼能幹又如何孝順,言下之意,竟是我萬千不是似的。

數年前,我意外動了一次大手術,在病床上身不由己的躺了四十天,手術費竟還是朋友張羅的。在那種心身俱感無助的當兒,我才發現毫無積蓄是一件多可怕的事!至此,我才開始瞞著母親,在公司搭會。但是,她竟精明也多疑到千方百計的盤查,為我藏私而極不痛快。當時,她攢聚的私房錢不下數十萬,卻從不願去儲存銀行,只重重鎖在她的衣櫃深處;她把錢看得重過一切,家裡除了她疼至心坎的大哥之外,任何人向她要錢,總有一分好罵,而且最後往往慳吝的打折出手,甚至不甘不願,遠遠的把錢丟到地板,由著要錢的人在那兒咬牙切齒。

那些年,她的性子隨著家境好轉而變壞,老老小小,日日總有令她看不順眼的地方,她尖著嗓門、屋前屋後的謾罵著,有時幾至無可理喻的地步。那些小的,往往三言兩語就和她頂撞起來,口舌一生,母親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自己命苦。一個人忤逆了她,往往就累得全家每一個人都被她輪番把老帳罵上好幾天。我是怕了那夜以繼日的吵嚷,所以,誰不順她,我就說誰;而我也學會了她罵時,左耳進右耳出的涵養,避免還嘴。弟妹們往往怨怪我「縱壞了她」,又譏諷我是「愚孝」,讓她有樣可比,顯得弟妹們不孝。然而,為著從前她的種種,如今又有什麼不能順她的?我們都欠她啊。

那十年裡,我交往的對象個個讓她看不順眼,有時她對著電話筒罵對方,有時把豪雨造訪的人擋駕在門外;在我偶然遲歸的夜裡,她不准家人為我開門,由著我站在闃黑的長巷中,聽著她由四樓公寓傳下來一句一句不堪的罵語……而我已是二十好幾的大人了呀。然而,她應該還是愛我的吧?在別人都忤逆她時,她會突然記起,只有這個女兒知道她的苦衷;儘管我甚少在家吃飯,買菜時,她總不忘經常給我買對腰子;很多晚上,在我倦極欲眠時,她走進我的房間,絮叨著問這問那,睡眼朦朧中,我彷彿又看到考上大學後,我拈香叩頭時所瞥見的那張類似觀音的慈母的臉。

其實,那麼多年,對於婚姻,我也並非特別順她,只是一直沒有什麼人讓我掀起要結婚的激情罷了。我僅是累了,想要躲進一個沒有爭吵和仇恨,而又不必拚命衝得頭破血流的環境而已。母親一再舉許多親友間婚姻失敗的例子,尤其是拿她和父親至今猶在水火不容的相處警告我:

「不結婚未定卡幸福,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嫁到歹尪,一世人未出脫,像媽媽就是這樣。像你此時,每日穿得水水的去上班,也嘸免去款待什麼人,有什麼不好?何必要結婚?」

走過三十餘年的淚水,母親的心竟是一直長期泊在莫名的恐懼深淵。在她篤信神佛、巴結命運的垂暮之年,一切仍然不盡人意。兄弟們的事業、交遊、婚姻,無一不大大忤逆她的心意;而最令她不堪的是,她一心一意指望傳續香火的三個兒子,都因受不住家裡那種氣氛而離家他住,沒有一個留下來承歡膝下。女兒再怎麼,對她而言,終究不比兒子,兒子才是姓李的香火呀。婚姻,叫她怎能恭維?

不巧就在這時,我也做了結婚的決定。媽媽許是累了,或者是我堅持的緣故,她竟沒有非常劇烈的反對,到後來允肯時表現的虛弱和無奈,甚至叫我不忍。事情決定以後,她只一再的說:

「好歹總是你的命,你自己選的呀。」

婚禮訂得倉卒,我也不在乎那些枝枝節節,只是母親拿著八字去算時辰後,為了婚禮當日她犯沖,不能親自送我出門而懊惱萬分:

「新娘神最大,我一定要避。但是,查某囡我養這麼大,卻不能看伊穿新娘服,還只能做福給別人,讓別人扶著她嫁出門,真不值得。」

為了披著白紗出門時,母親不能親送的事,我比她更難過,她曾在那樣困苦的數十年中,護翼我成長成今天這個樣子,無論如何,都是該她親自送我出門的。依我的想法,新娘神再大,豈能大過母親?

然而,母親寧願相信這些。

婚禮前夕,我盛裝為母親一個人穿上新娘禮服。母親蹲在我們住了十餘年的公寓地板上,一手摩搓著曳地白紗,一頭仰望著即將要降到不可知田裡去的一粒「油麻菜籽」。

我用戴著白色長手套的手,撫著她已斑白的髮;在穿衣鏡中,竟覺得她是那樣無助、那樣衰老,幾乎不能撐持著去看這粒「菜籽」的落點。我跪下去,第一次忘情的抱住她,讓她靠在我胸前的白紗上。我很想告訴她說,我會幸福的,請她放心,然而,看著那張充滿過去無數憂患的,確已老邁的臉,我卻只能一再的叫著:媽媽,媽媽!

 

──原載於一九八二年十月六、七、八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收入皇冠出版《油麻菜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