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 振鴻

Posted By on 2 月 3, 2017 | 0 comments


父親 ☉ 振鴻

 

那是1994年大學聯考放榜後,父親陪我到台北學校的第一天。在熟悉了四人共居的學生宿舍,並將所有從台東攜來的日常用品──包括母親用塑膠繩捆紮好的兩床夏季與冬季棉被都擺置妥當以後,父親決定要買一把刮鬍刀給我。

在離開宿舍,前往學校大門對面的百貨行的路途當中,許是從充滿綠意的校園,以及迎面而來一個個髮型、衣著、行止都不再被牢牢規範的大學生身上傳來一股新鮮、異樣的自由感受,我的心情跟著輕鬆起來。而在這樣的心情底下,從未和父親主動談話過的我,頓時也彷彿卸下了,父親長年沉重且難以親近的形象所帶予我的壓力,竟毫不扭捏的,張口就親暱詢問父親,對方才宿舍裡那名室友的看法。

我已忘了父親當年是如何回答,但母親卻告訴我,自始至終,父親都記得這回事。

母親說,彼時父親從未到過任何一座大學校園,卻十足高興將有個念大學的兒子,對他而言,這意味著,這個兒子將成為一個和他不一樣的人,無須以勞力謀生,可以「坐辦公桌仔」。而我不意間徵詢父親意見的那片刻,父親之所以珍藏,之所以念茲在茲,不僅因為那片刻裡,我初次能夠像個大人和他商討彼此看法;更重要的,是父親在面對這個將和他不一樣的兒子時,猶覺得能參與我的生命,為我做些什麼。

在父親眼中,「勞力」與「智識」是兩種不同層級的生活象徵,勞力在下層,智識在上層,而生活在上層的人們較下層者更為厲害、光榮,以及有前途。因此,開了一輩子計程車的父親,總是說我辛苦,只因他自覺沒讀過什麼書,而讀書真是件辛苦且艱難的事。父親對我說這些話時表情是認真的,還帶點歉疚,聲音有時也顯得囁嚅,彷彿是對自己在讀書這件事上幫不上忙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我總感到心虛,認為鎮日開車奔波、撐起家計的父親才是辛苦,但縱算心底是這麼想,因父親鮮少在家而少有機會和他相處的我,在聽見父親說這些話時,還是什麼都沒有回應,甚至連他歉疚的神情都不敢多看,只能更加努力將目光移向書堆,試圖從中理出一條知識道徑,獨自上路。

記得更早以前,在大學聯考當天,父親沒有出車,早早將我載到了考場,但甫在路邊停好車,一向謹慎細心的父親卻將車鑰匙遺留在車內。所幸,駕駛座旁的車窗並未完全搖上,餘有一道貌似我瘦如柴的手臂勉能鑽入的狹小隙縫。父親原不讓我嘗試,怕我折騰得傷了自己又延誤考試,但我沒等父親將話說完,也未考慮太多,僅是仰賴一股想為父親分擔什麼或向父親證明什麼的模糊衝動,逕自伸出手臂往那隙縫緩緩鑽入,接著,踮起腳尖,讓手肘關節能夠打直,使手臂更可長驅深入縫內。

不消半刻,車門順利開啟。甫一開啟,父親便急忙閃進車內迅速將車窗搖下,見我手臂無虞抽出後才鬆了一口大氣,旋即,又趕緊將車門鎖上,快步陪我走進考場,尋找可休憩的一方涼蔭,讓我能把握時間作最後複習。是在此時,我才意識到面對這場人生大考,父親和我同樣緊張,同樣在意。

其實,在大學聯考之前,我已經私自報考了軍校聯招。在那年代,大學錄取率已達百分之六十,軍校並非高中生主要升學管道,但彼時,班導師看好軍校前景,總傳道似的,在課堂中宣揚各種讀軍校的好處福利,聽著,聽著,這些能展望未來又能減輕家中經濟負擔的好處與福利,彷彿就取代對大學新生活的美好想像,吸引許多家境拮据的學生。我是其中之一。

報考軍校一事父親並不知情。直到考上後,登記分發之前,海軍官校慎重其事先派了軍官前來恭賀,一方面招攬入學,另方面則遞送邀請參觀校區與戰艦的請柬。那天,我湊巧和同學出門打球,回來時才聽母親提起,說,到訪的兩名軍官英姿多麼颯爽,身上軍裝多麼白燦筆挺,說起話來也客客氣氣,但是,父親收下請柬後,不聽說明,不聽解釋,毫不留情就將人轟趕出去,並厲聲向他們怒道:「我的孩子不會去讀軍校,不會。」

事後,我以為父親會責怪我的自作主張,但沒想到他只是請母親將請柬交還給我,要我別去參加登記分發。父親的淡漠反應,讓我覺得像是做錯了事,於是更加噤聲,不敢多說什麼,只在心底暗自揣測,以為父親這麼不同意我讀軍校,許是獨子緣故,而軍隊太危險,我則太瘦弱。

此後,大學放榜,我終是選擇了大學的翻身路徑,報考軍校一事就再也沒被提起,彷彿未曾發生。直至2010年,父親離世那年,我已從研究所畢業且在台北「坐辦公桌仔」多年的那一年,有日,在與母親的回憶閒談當中,我才得知父親當初是怎麼想的。

母親說,父親其實明白我當年報考軍校的緣由,但也因此,他相當自責,相當難過,甚且認定自己是個失敗的父親。母親還告訴我,父親對我起伏的課業表現始終感到無能為力,唯一想到能介入的方法,就是努力開車,替我攢好一筆錢,讓我即使沒能考上大學也能到台北南陽街補習,再次衝刺。

我聽了,覺得很悵然。

悵然之中,我也不禁想及高中學校領取大學聯考成績單的那一天,由於分數中等,應是錄取不了國立大學,返家後,我難過得躲入房間。後來,當天早早收車的父親開了房門來看我,乍見我的挫敗模樣他一時有些焦急,不知所措,心裡也以為我定是有落榜之虞。過了一會兒,他才故作平靜地問起我的成績。我沒看向父親,只是低著頭,喪著氣,哽咽的說,有考上,可是沒辦法上國立學校,只有私立的。講到這裡,父親似乎知道我還想說什麼,但沒讓我繼續說下去,他很快的就接著說,有考上就好了,就好了。沒關係,沒關係。

那時刻,是近午時分,烈日早將屋外照得一片大亮,對比之下,在房間裡的父親和我,彷彿是立在逆光之處顯得更為黝暗,不清。但我一直覺得,父親當時的眼睛和我一樣都是濕的。

【2017/01/09 10:02:1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