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 壽命 同窗會（下）☉黃春明
楊老先生去公園散步的時候，家裡的人還是為明天的同窗會擔心。老伴和六十歲的兒媳婦，商討不出說服老人家的辦法；他們最怕再聽到老人家的一句，不能不教他們認真的話說：「你們要我死還不簡單，比心臟病更有效，讓我氣死就好。」他們最後只好打電話到宜蘭冬山，給六連料理店找謝春雄老同學。
六連料理店已經是第三代了，它的市招除了店名，還加上正宗台灣口味六個字，由謝春雄的兒子經營。從第二代謝春雄經營時，在此舉辦他們頭一次同窗會後，他們接著就是三個月開一次，經過四、五次大家覺得太密了，於是乎改為半年一次，大多都是聚集沒遷到外縣市的同窗居多，後來再改為一年一次，因人數越來越少，就打開同窗門戶，招攬同校同年級的校友，這麼一來，每次來參加的同屆四個班級的校友，可聚集到三大桌。也因為由謝春雄做召集人，收取費用打對折半招待，他們的餐會就從來沒轉移陣地。到了六連料理店轉給第三代時，謝春雄已經七十二歲了，雖會費仍然減半招待，但人事變動的關係，同窗校友會的參加人數，減到二十二個，可以坐滿兩桌，聚會的氣氛還不致冷場。可是再延後幾年，要有老伴陪同才能湊齊兩桌。沒幾年人數又變了，連太太，有的由印傭陪同參加同窗會的同學只剩十六個。
「春雄兄，我德立脫苦力的太太。」她說出德立的日本話的叫法，諧音叫脫苦力，意思是小酒瓶，後來就成為楊德立的外號。
「喔，脫苦力嫂，你們明天要來啊。明天大概有十一、二個人會到。早一點來可以先喝喝茶，聊聊天啊。一年不見了。」
「是啊，一年不見，這一年脫苦力的心臟一直要他的命。」楊老太太把丈夫的病情和跑醫院的幾次嚴重情形，說給對方知道，希望春雄來說服德立放棄參加。「你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家裡跟你打過電話。」
「不會了。但是……」
「我說真的，他不堪奔波了。這一年身體差很多，連我也不行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的脫苦力，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越反對，他越要參加，並且還會生很大的氣。這對心臟病更不好。」
「這我也知道，那要怎麼辦？」
「就讓他來，你們搭火車來，搭快車，慢車我們冬山不停，你在羅東下車。看哪一班，我叫我的孫子去載你們。」
「真急死人，我也不知道怎麼做好。現在你也知道，陸客關係，普悠瑪和太魯閣號都很難買到票，連國光號都得看運氣。好吧，我會用手機在他聽不到的地方跟你聯絡。」
過後不多久，楊老先生和梅希吃了一點點心回來，還帶回來八個蔥油餅，本來還剩一百多元，楊老都叫梅希留下來。楊老先生那愉快的樣子，離家之前的不愉快都不見了。
「梅希，把蔥油餅給阿嬤，叫大家來吃，是剛出爐的。」
家人看到楊老先生那麼愉快，也就不去碰明天去不去的問題。然而，楊德立滿腦子就是明天的同窗會。他坐在客廳，叫大家都來吃蔥油餅，他看到老伴兒子媳婦和三個孫，兩個大的也都結婚了，讀高三的小孫女，剛好周末大家都在家。老先生乘大家都聚在客廳時，他說：
「明天我要去參加的同窗會，真正難得。比我們晚畢業的，他們的同窗會不穩定，開得0066離離落落，現在只剩下我們四十二屆的每年都在開。我想跟六連料理店的老老闆通個話，手機給我。」楊老太太嚇了一跳，她趕緊說，手機通話貴，就用我們的電話，說著就從茶椅上拿起電話，翻一下號碼就替他撥了。
「喂，六連，請老老闆聽電話。」等到找人來，「雄哥，我脫苦力了。明天有幾個同學？」
「喂，脫苦力，明天有十二個人，連你十三個，大圓桌滿滿，你看多熱鬧。你明天坐火車早點來，我們有時間先喝茶聊天。」
「我不坐火車，我自己開車……」
「喲喲，你有心臟病不要自己開車！」謝春雄用力的勸他。
「說得我好像多笨。」笑了笑，「好了，我會叫我兒子開車。」
「真的哦，不能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明天見。」他想起一件事，「喂喂，我要吃你們家正宗台灣口味的八寶芋泥和荸薺丸子。現在還做嗎？」
「沒問題，你來就是。」
楊老先生掛上電話，看到老伴他們好像有話說，又不知怎麼說好時，他說：「放心，我不會自己開車去。」他看了一下兒子，「你開車，媽媽、我還有梅希，輪椅就疊放在後斗。」
阿嬤看著兒子使個眼色說：「很好，就這樣了。」
4
第二天，楊德立一家四口，他們過午四點半到六連料理店，謝春雄已經聯絡了在地的林水木、廖溪水、林重德和陳炎山四位同窗，他們提早來喝茶了。開飯前謝春雄不停催電話，而真正能到來的只有四個，還有林文通說可能會遲到。春雄掛上電話笑著對大家說：
「文通嫂這大姊頭，她大文通五歲，已經八十八了，文通是入贅的，自古以來就是妻管嚴。她不希望他家的印傭參加，文雄卻一定要印傭陪伴。現在兩個人在爭執。」
「大姊頭吃醋了。我們都幾歲了，還有醋？」同窗的廖溪水說。
「喔？你們有所不知。據說在家的時候，那個印傭走到哪裡，他老人家的眼睛就跟到哪裡。這不打緊，離開輪椅，印傭跟在身邊陪他散步時，一定是十指相扣。」等大家笑到有個逗點，春雄接著說：「我們的大姊頭，還公然叫文通老不修。」
哈哈……老不修哈哈……大家又笑又念。德立嫂看了一下德立，她也笑著說：「真的啊，你們男人越老越老不修。」
「㖿㖿，你是說你家的脫苦力嘛。拜託，不要牽拖到別人身上來。」
「真的啊。」德立嫂笑著說。
「老不修？都老了，一個一個走了，還沒走的像我們幾個，又能不修到哪裡？」
「嘿嘿，很難說喔。」林重德看著謝春雄笑。
「難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們現場這幾個，我看貓頭牌愛好好整瓶當飯吃也沒路用吧。」春雄怕重德抓住他不放，轉話題說：「我們的老同窗許多福中風那一年，半身不遂，屎尿失禁。他老婆把他帶到洗手間，一邊用水噴他，嘴巴一邊罵，你那麼愛那個查某，伊也愛你，現在你怎麼不叫伊來清洗你的屎尿！」
「我知道啊。那太過分了！」
「你又不是多福的牽手，怎麼知道過分不過分。多福在外頭亂搞，多福嫂吃了多少苦你們知道？」陪淡山來的太太講話了。這麼一來，三個陪老公來的老婆站在同一邊，開始以嬉笑的方式，適度地挖自己的人，含蓋著她們所知道的男人的瘡疤吐吐氣。
說著說著文通帶著太太和印傭麗莎來了。最引人注目的是跟在文通後頭的太太。她打扮得像要參加隆重的宴會，濃妝豔服，珍珠項鍊，玉鐲鑽戒，樣樣耀眼。落在後頭的印傭麗莎，也教人注意，她是怎麼那麼吸引文通？
「林大嫂，今天你來當女主角了。」
「女主角？不敢當。這些東西和衣服現在不穿不戴，要等到什麼時候當壽衣。」她看了一下老先生，「你們的老同窗文通仔，他根本就沒注意到我穿戴什麼。他啊……」好像要說什麼就做罷。大家很自然地看文通，他似乎無奈地笑著搖頭。
春雄畢竟是生意人，料理店開久了，事情看多了，較為懂得人情世故。他看話題不移的話，落在老太太們的手上，多少年來的苦水聽不完不打緊，讓老同窗難堪，回到家說不定要生爭吵。他說：
「今天本來有十三個人會來，但是聯絡後才幾天，有六個人不能來了。什麼高血壓、糖尿病、脊椎軟骨磨損和白內障啦，沒人可以陪啦，哎！不是怪他們，真的我們年紀都可以了。」
「不能怪，不能怪。老了也是一種病；老病。」
「要是真正是老病，老樹枯根那也不錯。絕大部分像我們這樣的老人，哪一個人沒病？並且是好幾種病纏身哪！」
話題一轉到病，在場的老男人老女人，他們的話題都一致，光談目前個人的情況就談不完；包括拜什麼神，吃什麼偏方，哪一家醫院，什麼病找哪一個醫生，還有平常要吃什麼，什麼不能吃，除了這一類話就是運動；甩手、太極和走步等等。
「藥還是要照醫生的話吃，最好不要聽人家說什麼就吃什麼，特別是偏方。更糟的是，有一些親朋好友，特別熱心，把藥或是什麼補品，直接送到家裡來。很多人為了不好意思就吃了。到後來怎麼死的也不知道。」楊德立說得讓同窗點頭認同。
「其實啊，單單醫院的藥就吃不完了。」
「所以啊，有人說我們這麼老的生命，是人工壽命啊！」溪水兄感慨的說。
「嗯！真的是人工壽命。以前都沒想到，這麼一點都懂。」
這裡嗯，那裡嗯，幾乎同時也嗯，大家還稍微沉默了一下下。
在接近開飯之前，有人說從開始就喝茶吃糕餅都吃飽了，再也吃不下了。其他人一聽也覺得飽了；尤其大家吃得讚不絕口的包子，和芋頭糕蘸古早味的海山醬。
「喲喲！我菜都準備好了，怎麼辦？」謝春雄說。
「脫苦力住在台北比較遠，你們留下來吃了。」
「呃，不行。其實我已經很累了。我只因為可以和同窗見見面，撐著來的。現在能見到的都見了，並且大家都聊得這麼開心，這才重要，大家又不是為了吃對不對？今天我們還能見面，談談過去，真的是福氣。」
六連老闆看真的留不住大家的時候，他說：
「這樣好了，今天我請客。那些菜我來為大家打包。脫苦力特別交代的八寶芋泥和荸薺丸子，我都為你準備了。」
大家意思意思接受了好幾樣菜的打包之後，炎山兄提議大家合拍一張。有帶手機來的人，都交出手機要春雄的兒子，即是現在六連料理店的老闆，替大家拍照。但他建議，用他的手機拍一次就可以轉給大家了。
大家除了兩位印傭，排好在寫著六連料理店的屏風前時，謝春雄說：「大家豎起大拇指，說人工壽命同窗會，讚！」他說得大家都笑起來了。
拿手機準備拍照的人喊：「一、二、三！」
大家豎起大拇指笑著喊：
「人工壽命同窗會，讚！」（下）【2016-12-08 10:14聯合報】
楊老先生去公園散步的時候，家裡的人還是為明天的同窗會擔心。老伴和六十歲的兒媳婦，商討不出說服老人家的辦法；他們最怕再聽到老人家的一句，不能不教他們認真的話說：「你們要我死還不簡單，比心臟病更有效，讓我氣死就好。」他們最後只好打電話到宜蘭冬山，給六連料理店找謝春雄老同學。
六連料理店已經是第三代了，它的市招除了店名，還加上正宗台灣口味六個字，由謝春雄的兒子經營。從第二代謝春雄經營時，在此舉辦他們頭一次同窗會後，他們接著就是三個月開一次，經過四、五次大家覺得太密了，於是乎改為半年一次，大多都是聚集沒遷到外縣市的同窗居多，後來再改為一年一次，因人數越來越少，就打開同窗門戶，招攬同校同年級的校友，這麼一來，每次來參加的同屆四個班級的校友，可聚集到三大桌。也因為由謝春雄做召集人，收取費用打對折半招待，他們的餐會就從來沒轉移陣地。到了六連料理店轉給第三代時，謝春雄已經七十二歲了，雖會費仍然減半招待，但人事變動的關係，同窗校友會的參加人數，減到二十二個，可以坐滿兩桌，聚會的氣氛還不致冷場。可是再延後幾年，要有老伴陪同才能湊齊兩桌。沒幾年人數又變了，連太太，有的由印傭陪同參加同窗會的同學只剩十六個。
「春雄兄，我德立脫苦力的太太。」她說出德立的日本話的叫法，諧音叫脫苦力，意思是小酒瓶，後來就成為楊德立的外號。
「喔，脫苦力嫂，你們明天要來啊。明天大概有十一、二個人會到。早一點來可以先喝喝茶，聊聊天啊。一年不見了。」
「是啊，一年不見，這一年脫苦力的心臟一直要他的命。」楊老太太把丈夫的病情和跑醫院的幾次嚴重情形，說給對方知道，希望春雄來說服德立放棄參加。「你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家裡跟你打過電話。」
「不會了。但是……」
「我說真的，他不堪奔波了。這一年身體差很多，連我也不行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的脫苦力，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越反對，他越要參加，並且還會生很大的氣。這對心臟病更不好。」
「這我也知道，那要怎麼辦？」
「就讓他來，你們搭火車來，搭快車，慢車我們冬山不停，你在羅東下車。看哪一班，我叫我的孫子去載你們。」
「真急死人，我也不知道怎麼做好。現在你也知道，陸客關係，普悠瑪和太魯閣號都很難買到票，連國光號都得看運氣。好吧，我會用手機在他聽不到的地方跟你聯絡。」
過後不多久，楊老先生和梅希吃了一點點心回來，還帶回來八個蔥油餅，本來還剩一百多元，楊老都叫梅希留下來。楊老先生那愉快的樣子，離家之前的不愉快都不見了。
「梅希，把蔥油餅給阿嬤，叫大家來吃，是剛出爐的。」
家人看到楊老先生那麼愉快，也就不去碰明天去不去的問題。然而，楊德立滿腦子就是明天的同窗會。他坐在客廳，叫大家都來吃蔥油餅，他看到老伴兒子媳婦和三個孫，兩個大的也都結婚了，讀高三的小孫女，剛好周末大家都在家。老先生乘大家都聚在客廳時，他說：
「明天我要去參加的同窗會，真正難得。比我們晚畢業的，他們的同窗會不穩定，開得0066離離落落，現在只剩下我們四十二屆的每年都在開。我想跟六連料理店的老老闆通個話，手機給我。」楊老太太嚇了一跳，她趕緊說，手機通話貴，就用我們的電話，說著就從茶椅上拿起電話，翻一下號碼就替他撥了。
「喂，六連，請老老闆聽電話。」等到找人來，「雄哥，我脫苦力了。明天有幾個同學？」
「喂，脫苦力，明天有十二個人，連你十三個，大圓桌滿滿，你看多熱鬧。你明天坐火車早點來，我們有時間先喝茶聊天。」
「我不坐火車，我自己開車……」
「喲喲，你有心臟病不要自己開車！」謝春雄用力的勸他。
「說得我好像多笨。」笑了笑，「好了，我會叫我兒子開車。」
「真的哦，不能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明天見。」他想起一件事，「喂喂，我要吃你們家正宗台灣口味的八寶芋泥和荸薺丸子。現在還做嗎？」
「沒問題，你來就是。」
楊老先生掛上電話，看到老伴他們好像有話說，又不知怎麼說好時，他說：「放心，我不會自己開車去。」他看了一下兒子，「你開車，媽媽、我還有梅希，輪椅就疊放在後斗。」
阿嬤看著兒子使個眼色說：「很好，就這樣了。」
4
第二天，楊德立一家四口，他們過午四點半到六連料理店，謝春雄已經聯絡了在地的林水木、廖溪水、林重德和陳炎山四位同窗，他們提早來喝茶了。開飯前謝春雄不停催電話，而真正能到來的只有四個，還有林文通說可能會遲到。春雄掛上電話笑著對大家說：
「文通嫂這大姊頭，她大文通五歲，已經八十八了，文通是入贅的，自古以來就是妻管嚴。她不希望他家的印傭參加，文雄卻一定要印傭陪伴。現在兩個人在爭執。」
「大姊頭吃醋了。我們都幾歲了，還有醋？」同窗的廖溪水說。
「喔？你們有所不知。據說在家的時候，那個印傭走到哪裡，他老人家的眼睛就跟到哪裡。這不打緊，離開輪椅，印傭跟在身邊陪他散步時，一定是十指相扣。」等大家笑到有個逗點，春雄接著說：「我們的大姊頭，還公然叫文通老不修。」
哈哈……老不修哈哈……大家又笑又念。德立嫂看了一下德立，她也笑著說：「真的啊，你們男人越老越老不修。」
「㖿㖿，你是說你家的脫苦力嘛。拜託，不要牽拖到別人身上來。」
「真的啊。」德立嫂笑著說。
「老不修？都老了，一個一個走了，還沒走的像我們幾個，又能不修到哪裡？」
「嘿嘿，很難說喔。」林重德看著謝春雄笑。
「難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們現場這幾個，我看貓頭牌愛好好整瓶當飯吃也沒路用吧。」春雄怕重德抓住他不放，轉話題說：「我們的老同窗許多福中風那一年，半身不遂，屎尿失禁。他老婆把他帶到洗手間，一邊用水噴他，嘴巴一邊罵，你那麼愛那個查某，伊也愛你，現在你怎麼不叫伊來清洗你的屎尿！」
「我知道啊。那太過分了！」
「你又不是多福的牽手，怎麼知道過分不過分。多福在外頭亂搞，多福嫂吃了多少苦你們知道？」陪淡山來的太太講話了。這麼一來，三個陪老公來的老婆站在同一邊，開始以嬉笑的方式，適度地挖自己的人，含蓋著她們所知道的男人的瘡疤吐吐氣。
說著說著文通帶著太太和印傭麗莎來了。最引人注目的是跟在文通後頭的太太。她打扮得像要參加隆重的宴會，濃妝豔服，珍珠項鍊，玉鐲鑽戒，樣樣耀眼。落在後頭的印傭麗莎，也教人注意，她是怎麼那麼吸引文通？
「林大嫂，今天你來當女主角了。」
「女主角？不敢當。這些東西和衣服現在不穿不戴，要等到什麼時候當壽衣。」她看了一下老先生，「你們的老同窗文通仔，他根本就沒注意到我穿戴什麼。他啊……」好像要說什麼就做罷。大家很自然地看文通，他似乎無奈地笑著搖頭。
春雄畢竟是生意人，料理店開久了，事情看多了，較為懂得人情世故。他看話題不移的話，落在老太太們的手上，多少年來的苦水聽不完不打緊，讓老同窗難堪，回到家說不定要生爭吵。他說：
「今天本來有十三個人會來，但是聯絡後才幾天，有六個人不能來了。什麼高血壓、糖尿病、脊椎軟骨磨損和白內障啦，沒人可以陪啦，哎！不是怪他們，真的我們年紀都可以了。」
「不能怪，不能怪。老了也是一種病；老病。」
「要是真正是老病，老樹枯根那也不錯。絕大部分像我們這樣的老人，哪一個人沒病？並且是好幾種病纏身哪！」
話題一轉到病，在場的老男人老女人，他們的話題都一致，光談目前個人的情況就談不完；包括拜什麼神，吃什麼偏方，哪一家醫院，什麼病找哪一個醫生，還有平常要吃什麼，什麼不能吃，除了這一類話就是運動；甩手、太極和走步等等。
「藥還是要照醫生的話吃，最好不要聽人家說什麼就吃什麼，特別是偏方。更糟的是，有一些親朋好友，特別熱心，把藥或是什麼補品，直接送到家裡來。很多人為了不好意思就吃了。到後來怎麼死的也不知道。」楊德立說得讓同窗點頭認同。
「其實啊，單單醫院的藥就吃不完了。」
「所以啊，有人說我們這麼老的生命，是人工壽命啊！」溪水兄感慨的說。
「嗯！真的是人工壽命。以前都沒想到，這麼一點都懂。」
這裡嗯，那裡嗯，幾乎同時也嗯，大家還稍微沉默了一下下。
在接近開飯之前，有人說從開始就喝茶吃糕餅都吃飽了，再也吃不下了。其他人一聽也覺得飽了；尤其大家吃得讚不絕口的包子，和芋頭糕蘸古早味的海山醬。
「喲喲！我菜都準備好了，怎麼辦？」謝春雄說。
「脫苦力住在台北比較遠，你們留下來吃了。」
「呃，不行。其實我已經很累了。我只因為可以和同窗見見面，撐著來的。現在能見到的都見了，並且大家都聊得這麼開心，這才重要，大家又不是為了吃對不對？今天我們還能見面，談談過去，真的是福氣。」
六連老闆看真的留不住大家的時候，他說：
「這樣好了，今天我請客。那些菜我來為大家打包。脫苦力特別交代的八寶芋泥和荸薺丸子，我都為你準備了。」
大家意思意思接受了好幾樣菜的打包之後，炎山兄提議大家合拍一張。有帶手機來的人，都交出手機要春雄的兒子，即是現在六連料理店的老闆，替大家拍照。但他建議，用他的手機拍一次就可以轉給大家了。
大家除了兩位印傭，排好在寫著六連料理店的屏風前時，謝春雄說：「大家豎起大拇指，說人工壽命同窗會，讚！」他說得大家都笑起來了。
拿手機準備拍照的人喊：「一、二、三！」
大家豎起大拇指笑著喊：
「人工壽命同窗會，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