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是什麼樣子／隱匿（上）
樣子一歲時就已是壯碩的大貓樣，因較晚結紮，公貓特有的腮幫子也長全了，那副模樣真是難以形容的偉岸俊俏，牠那特有的混合驚恐（擔憂自己因親近人類而遇害）與渴望（可是還是很想吃）的眼神，滿滿的違和感和反差萌，實在太逗趣、太可愛了，即使已經很熟悉，但每次見到都還是有種心臟爆擊的感覺。
通常我們喜愛一個人，會強調對方的內涵與品行，可是，面對一隻貓，這些當然會被拋諸腦後吧？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愛貓是因為貓有各種優點，我懷疑那應該不是真愛吧？換句話說，樣子的個性真的是一無可取，明明體型壯碩，卻膽小怕事，經常不敵新來的大公貓（卻會欺負弱小），常常為此而無法回來吃飯，我擔心得在附近巷子裡搜尋餵食，這樣的情況在牠當街貓的九年期間，不知發生過多少次。最妙的是，我竟然不覺得辛苦，每次夜裡懷抱滿滿的食物和水去找牠時，都是喜孜孜的，該怎麼說呢──有種我在外面偷養了小白臉的感覺。每次牠聽到我的呼喚現身時，必會全速奔至，用力將我蹭倒在地，我試過很多次讓蹲在地上的重心更穩一點，但仍不敵牠壯碩的身材。而那張從黑暗中奔出的發光臉龐是多麼可愛帥氣啊，我那衰弱無力的心臟都依靠牠來恢復活力了。
這樣一可取僅有外表好看的樣子，過去叫「外貌協會」，現在則稱為「顏值擔當」，不只擄獲我心，也出現了眾多粉絲。我在臉書上經常貼貓照片，很明顯樣子的讚數最多、回應最熱烈。去動物醫院時也是如此，我本以為醫護人員見多識廣，誰知他們對樣子竟也是嘖嘖稱奇、愛不釋手。最離譜的一次，恰巧那天醫院裡沒什麼客人，所有人都來圍觀、撫摸樣子──
「你看牠的腳有這──麼大！」
「眼睛也好大……就連鼻子都大！」
「牠當街貓的時候應該不愁吃的吧？走到哪裡大家都會餵牠！」
「又大又帥又乖，能養到這種貓真是夢寐以求啊！」
或是燦笑對著尚未打開的外出籠問：「是樣子嗎？」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就黯然神傷……等等
雖然覺得這些舉止有點荒唐，但還是頗引以為傲，或許就跟小孩考試滿分的感覺相當類似吧？可是體內另一個愛抬槓的人格卻又忍不住說起樣子的壞話，我說起牠超級膽小，毛病又多得跟山一樣……誰知醫生竟絲毫不同意，他們說樣子一點都不膽小，你看牠被眾人圍觀摸摸卻還這麼鎮定，如果膽小的話會是這樣（模擬膽小害怕的表現），還有，胖雖然不好，但多少表示牠身體機能健全，就算有也是一些小毛病而已……後期牠出現甲狀腺亢進症狀，我形容牠在家會暴衝並發出「嗷嗚」的號叫，醫生秒回：「完全看不出來！」真讓我傻眼，很想搖撼醫生的肩膀提醒現在是看診時間，不是粉絲見面握手會好嗎……但也由此可見，愛是盲目的。
更不可思議的一次，是在某個文學獎頒獎典禮。我領完獎下台時，那位素未謀面的主持人，竟然在如此盛大隆重的場合裡，當眾向樣子告白，承認自己是樣子的粉絲，甚至連體重多少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那時有朋友打趣道，這下子全台灣都知道樣子體重8.75公斤了。
樣子的盛世美顏一直持續到2023年左右，牠十三歲了（人類年紀已近七十），我感覺到牠開始出現老態──比如跳上椅子常常摔下來，本來就不好的腸胃和牙齒更糟了，洗牙時更發現有齒吸收的問題，牙齦內的牙根消失無蹤，或許因此，嘴角和下巴都有粉刺，連帶胸口一片濕疹，原本白底的毛開始出現斑斑點點，頗似長了老人斑。此前多次試圖減重都告失敗，那時體重卻自然地往下掉了，2024年掉到七字頭時，有位醫生說這樣還是太胖了，但我已經有預感──樣子或許已經無法陪伴我太久了。
眼睜睜看著牠那偶像般的美貌走向衰敗，我自然也有點感傷，但莫名地還是覺得牠超帥的。大約也是這時期，我開始不停地讚美牠很帥，不久以後，牠竟認為「帥呀──」（呀字尾音拉長）就是牠的名字，每當讚嘆著「帥呀──」時，牠必定回頭並且出聲回應！屢試不爽之後，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天啊我這笨蛋貓奴，竟然到了十四、五歲才找到牠的本名！」
但我是真心覺得牠即使出現老態還是很帥，甚至是更帥了，因為每次看著牠，過去一路走到現在的景象也歷歷在目，這條路一點都不輕鬆，很有可能牠此刻是不存在於此的（其實我也是吧）──
樣子長達九年的街貓時期曾遭遇多次危機，生病、受傷自然都是有的，還消失過好多次，遭惡貓驅趕、行進路線中的屋子被拆除、討厭貓的鄰居設置路障，甚至就連淡水有名的大拜拜也能將牠嚇壞而神隱。也曾多日遍尋不著，終於布下剪刀找貓陣，還曾幾次在廢墟裡將牠一把抓起，緊緊抱住牠衝過人潮洶湧的老街（引起一陣驚呼），將牠帶回書店，直到有天我閃到腰、扭傷手為止。
最艱難的是我因病決定將書店收起的時候，當時送養了許多貓，但那時樣子已經八歲且是愛滋貓，竟無人認養，最終只能將牠留給接手的「無論如河」書店照顧。起先樣子都會回去吃飯，不久，書店的朋友告知已很久沒見到牠，我開始每天擔憂、流淚，並且連續三次夢見樣子已經來到我家了，醒來時我是多麼開心啊──終於，我無法再考慮家貓超收的問題，決心要將樣子帶回家！
在淒風冷雨的深夜廢墟裡，我以密語呼喚了好久，就在嘴痠得快要抽筋，幾乎要放棄時，那熟悉的身影終於從遠處的高牆上出現了！生性多疑的樣子以極緩慢的速度接近，步伐遲疑不定，臉上寫滿了問號，顯然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我。等到牠終於足夠靠近，完全確認了我的身分之後──天哪，那累積了幾個月的思念朝我飛奔而至！即使當時已經變瘦的牠，仍然瞬間就把我蹭倒在地了──我很清楚，樣子從高牆上現身的那一瞬間，絕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幾個回顧畫面之一。
樣子成為家貓之後，我曾無數次地對牠說：「當初有帶你回家真是太好了！」每一次牠都像是聽懂了一樣，熱烈地用頭撞我並出聲回應。雖然牠到家以後，果然如我所料地出現各種亂象──比如剛開始牠習慣躺在我肚子上，而討厭牠的蓓蓓則準確無誤地，尿在牠躺過的任何地方；體型不到牠一半的漂漂似乎理解牠是家裡最強的，於是嘗試以各種方式打壓牠，最可恨的是趁牠上廁所時從背後揍牠，導致屎尿噴濺、溢於盆外，真可謂金玉滿堂，不久又因對打，兩貓各傷一眼……等等，讓我疲於奔命。
更別說樣子的種種毛病了：因為太膽小，一點風吹草動就大受驚嚇，每當家裡有客人牠甚至會緊張到頻尿，為此帶去醫院照超音波的次數真是數不清。為了牠的腸胃我更是用盡各種方法，還以排除法找出過敏原極可能是雞肉，導致其他貓也都不能吃雞肉飼料，開罐頭前也得詳閱成分表……即使如此，牠還是長年軟便、腹瀉，許多藥物都不能吃，尤其抗生素更是上吐下瀉。偏偏樣子因體型過大清不到屁股，便便當然就抹得到處都是，所以我總是神經兮兮的，一旦發現牠大便了，甚至連睡夢中也起身幫牠擦屁股。妙的是牠竟然願意讓我清潔，每當我唱起「擦屁屁之歌」，牠就乖乖過來讓我擦乾淨。另外因為牠不愛吃罐頭，我還有「吃罐罐之歌」，此曲需搭配梳毛，當然還有「吃藥藥之歌」、「無事純讚美之歌」等等。
以上種種儘管過程不輕鬆，但我們終究一起度過了，等到最黏我的甜粿離世後，沒有貓會和牠搶睡在我身上的位置，牠便固定睡在我胸口了（我有一本散文集便是以此畫面作封面）。不知道為什麼，晚上就寢時間，當樣子來到我胸前躺下，把頭放在聽得到我心跳的位置，用腳抵住我彎曲的右手肘，便有一種行星回到軌道恢復運行的感覺……很難讓無經驗的人相信，為什麼一隻貓接近九公斤的重量，毛茸茸熱乎乎的，還不時在我身上演出追逐打鬥的戲碼，卻是我安心入睡的保證。但過去曾吃安眠藥十多年的我，確實是和貓同床共枕後戒掉的。
就這樣我們一路來到了2024年，牠的樣子不如以前好看，體能也逐漸衰退，各種毛病浮現，從肝指數過高到確診甲亢，牠吃了一整年的藥，等到2025年春天滿十六歲時，牠出現了低血鉀症狀和嚴重的貧血，必須立即輸血。
不管你是什麼樣子／隱匿（下）
第二天牠精神好轉，我很開心，相信輸血原來還是有用的，樣子還會陪伴我很久，但隔天，牠萎靡不振，吐得一塌糊塗，並且高燒送急診……接下來就是這樣，病情起伏反覆，驗血指數慢慢轉壞，期間做了各式各樣的檢查，將所有可能的病因都排除之後，僅剩下「愛滋造成的造血不良」這個可能性了。接著，血容比再次低到了必須輸血的地步，才過了半個月而已……
這半個月裡我認真考慮不再輸血，甚至連服藥都放棄的可能，因此當醫生宣布必須輸血時，我搖頭了，醫生警告有可能會休克而離開，我問他貧血休克會痛苦嗎？他說不會，只是很虛弱，在昏沉中離開而已，我點點頭表示接受這樣的結果。其實過去已有一隻黑貓「綠豆」是這樣離開的，牠走的時候就像睡著一樣，連位置都沒移動過。儘管作了這個決定，但仍給樣子打了造血針，明知過去打了幾次是完全無效的，接著又拿了可能也是毫無作用的藥回家。
回家後我依然遵照醫囑給樣子餵藥，但愈來愈心虛，打從心裡想放棄卻又不敢。我認為此刻的樣子其實不見得是真的罹患什麼重病，甲亢、低血鉀和貧血這些病名，其實都是身體機能老化，即將放棄這副軀殼而顯示出來的結果而已，我真的要這樣頑冥不化地繼續給牠的身體灌注毒藥，增加牠的痛苦嗎？
4月11日晚上，服藥幾天後的樣子呈現完全無意識的狀態，全身發軟躲在暗處，不知是睡或昏迷，我跪在地上看著牠，感覺自己和樣子的心意不再相通，似乎牠的心已封閉起來了？我痛哭了一場，記得那天滿月非常明亮，我對著月亮發誓，如果樣子能度過今晚，接下來我絕對不會再給牠吃藥了──第二天早上，樣子恢復意識，我真的不再餵藥了，並排除一切外務，每天待在家裡全心全意陪伴牠，度過了最後的三十九天。
現在回想固然覺得三十九天很短，然而當時卻像是永無止境──原本以為那麼嚴重的貧血，牠必定很快就會離開，因此我一定要讓牠開心度過最後的日子。果然牠吃得非常少，幾天後聞到食物的味道還會想吐，接著有好一陣子不進食只喝水，我想著時間或許快到了吧？不斷上網搜尋貓可以多久不吃、怎樣照顧臨終貓是最好的方式等等，但一切資訊都不如幾位資深貓友。
4月28日，多日沒吃東西的樣子突然小跑步過來搶咖哩的零食，可那是牠會過敏的雞肉口味，我猶豫了兩秒，想起絕不干涉的原則，就放任牠吃了，只要牠高興，做什麼都可以。接下來有一段時間，牠食慾精神稍微好轉，我又開始幻想──說不定奇蹟真的發生了？我甚至覺得，世上如果有奇蹟，那必定是發生在樣子和我身上，根本沒什麼好懷疑的，因為奇蹟總是因愛而生。
可是，難題來了，看著牠病情好轉，說不定有機會活下來，我是否要再次送醫呢？然而，在這想法的同時，我卻也完全明白，若是此時再度輸血、服藥，樣子必定會在各種過敏與不適中痛苦離世……我到底該怎麼辦呢？即使照護經驗豐富的我仍然失去了方向，或許因為過去都是醫療到最後一刻，只要聽醫生的就好，但這次必須自己面對。我甚至上網詢問塔羅牌，也動念要尋求此生從未找過的動物溝通師協助，問題是我根本不相信，那麼即使問了又有什麼用？我甚至開始羨慕起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們有上帝或菩薩當靠山，而我卻只能在一片迷霧中，不，根本是深陷泥沼中，舉步維艱……但我必須說，我內心深處是清楚的，我知道樣子此時是在自然狀態中走著最後一哩路，目標是將這老舊的軀殼拋掉，我應該陪伴而不介入，可是，即使心裡很清楚，卻仍不敢相信自己，因為，萬一我錯了，那該怎麼辦？我照顧樣子一輩子可說是無微不至，如果最後的醫療成為敗筆，那將會成為我永遠的虧欠與痛。
就在此時，一位溝通師友人傳訊給我，據說是她在臉書上看到樣子的照片，突然間就和牠說上話了，樣子請她務必轉達的話首先就是：「我不要再吃藥了！」這句話講了五次！接著又順便打了小報告，說我緊張兮兮管很多，讓牠曾想外出流浪，還說雖然牠不用看醫生，卻囑咐我務必記得看醫生……等等。
第一時間我只相信了一半，因為樣子不願再吃藥的意念真的太強烈了，我不可能接收不到，而我管很多這件事也是真的，簡直就是個嘮叨的老媽子。至於牠想流浪的願望，則是我反省了很久以後才相信的，尤其是因為某次搬家，牠和咖哩曾從極小的出水孔溜出去，後來堵住孔洞之後牠們吵了好久……總之這次經驗，讓鐵齒的我對動物溝通更加信任了。
但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因為看著曾經帥氣肥美的牠瘦成皮包骨，實在太難受了，我幾乎每天都動念想找醫生到府安樂，有天對貓友說我決定找醫生來結束牠的痛苦！剛說完，轉頭就看見牠睡到翻肚……貓友說這表示牠並不痛苦欸，於是我又暫時打消了念頭。或許我能堅持到最後，主要原因是我始終沒有感覺到牠的痛苦，儘管逐漸瘦弱無力，但牠的心緒是飽滿而清澈的，那或許不能稱之為快樂，但至少是安定和愉悅吧？每天只要我一靠近牠就呼嚕個沒完，跟前跟後不斷撒嬌，我外出時還會等在門口，這情況一直持續到最後。
最後幾天，出現了臨終貓常有的「觀水」現象，經常進去浴室、靠近水源，除了原來的飲用水之外，當我多給牠一大盆水時，牠是多麼雀躍啊！傳說中貓觀水因為水是潔淨的生命泉源，或許是吧？只是在我看來，樣子最後一段時間瘋狂飲水，除了因為身體機能衰退感到口渴之外，也像是在淨化體內累積的毒素，到最後身體實在衰敗到無法喝水了，才變成只能「觀水」。
某天牠像往常一樣，趴在我看書的手上，擋住我的視線，當四目相對時，我無法克制地讓淚水與鼻涕齊奔流……而牠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似乎牠什麼都懂了，那眼神一點都不像過去驚恐萬狀的牠──認識樣子這十六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牠比我更成熟，且竟是如此貼心而溫柔。毫無疑問的，最後這三十九天，我們的心意是相通的，只要我有所疑慮，牠會找到各種方式來安慰遲鈍、愚笨又固執的我，真的是辛苦了。
2025年5月20日，清晨驚醒看見鬧鐘顯示時間為4:44，我立刻查看樣子的情況，發現牠已站不起來了，我知道時間到了。有幾次牠呼吸變得不順，我趕緊趴在牠身邊，這時咖哩竟也湊近來，以牠響徹雲霄且持續極長時間的驚人呼嚕聲，撫慰著樣子和我，我從沒聽過如此美妙的安魂曲！其實咖哩本也和其他母貓一樣討厭樣子，還常常對牠哈氣，沒想到當樣子身體開始走下坡之後，吃藥多年的咖哩盡釋前嫌，經常舔牠的頭予以撫慰。
就這樣我和咖哩一直陪伴樣子睡睡醒醒的，直到下午三點多，樣子呼吸又開始急促了，咖哩也立刻啟動呼嚕聲療癒模式，當然我也唱了好幾次樣子的主題曲，不斷地親著牠的額頭，最後我看著牠，發自內心地說：「現在就是你最帥的樣子。」牠睜大眼睛看著我，身體想必是痛楚的吧，但是眼神清亮，互相凝視的我們之間毫無隔閡，我知道屬於樣子的這一課是認清肉眼所見皆虛妄，而我們現在要下課了──
在自己選擇的磨石子地板上，牠側躺著，輕輕地吐出幾口氣，發出有點像陶笛的聲音，前腳踩著我看不見的什麼，慢慢地踏步了幾次，然後是後腳──那姿態簡直就像在飛翔，最後，前腳就像蕨類休眠時那樣蜷縮起來，也有點像馬長途奔跑後身體往上仰，接著捲起前蹄的動作，然後，一切就停止了──我們當然有所謂理性的解釋，那是臨終時大腦不正常放電，然而，那幾乎可用優美來形容的姿態，不管怎麼說，真的很像牠正在奔向牠的星球，而且很快就抵達了──只用了人類時間十六年又多一點。
儘管人類的語言非常貧乏，但我仍試著翻譯牠最後的話，那竟然非常接近小王子將接受蛇吻之前說的：
你明白的吧，我的朋友，回去的路太遙遠了，這副身體無法帶走，它太重了……但是對於這副被遺棄的老舊身軀，我們沒什麼好難過的……雖然這看起來會很像死亡，但你明白的吧，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太想念我的星球罷了……不要難過，我現在要回去了，我的朋友，再見了。
樣子，再見了，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謝謝你選了520這個日子──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