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歡/鄭培凱
母親是不准我們吃街市攤販小食的,說不衛生,有細菌。要吃什麼,她買回家,自己洗乾淨,花盡心思整治,煮給我們吃。濃濃厚厚的母愛,深怕兒女有任何閃失,吃了街邊骯髒的食物會拉肚子生病,慈母的縝密心思,我們雖然理解,卻總是禁不住攤販的魔鬼誘惑,找個機會,瞞住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愛,偷偷跑到大腸米粉攤上,奉上我們攢的五毛或一塊錢,買一碗熱騰騰的米粉湯,大快朵頤。
到了耄耋之年,回想起兒時的叛逆,欺瞞母親而得到解放束縛的口舌快感,不只感到汗顏,更多的是,感到自由意識的荒謬。那種偷情式的追求,獲取粗俗美味的沾沾自喜,居然可以纏繞我對美食的品鑒。更有甚者,對皮膚濫淫如狂飆暴雨的口感,直到今天,還會念念不忘。當弟弟提議去吃大腸米粉,我居然感到無名的興奮,想起兒時在泥塘中翻滾無羈,再到小溪裡洗涮乾淨,晾乾了衣服才回家,還是沒能逃過母親的法眼,為幼稚的瘋狂罰站半天牆角,卻還竊竊得意,在母親轉身的時候偷笑。
弟弟帶我去的攤子,隱藏在街市的深處,一長溜鋁皮的桌面,勉強可以坐八個人。他叫了兩碗米粉湯,三碟朝天鍋裡燉得爛熟的豬下水與炸嫩豆腐。炸豆腐是一整碟,還有一碟豬肺拼豬嘴肉,一碟豬大腸拼豬舌頭(香港稱「豬脷」),都點綴上一把嫩薑絲。米粉湯撒上切碎的芹菜末與炸酥的紅蔥頭末,吊出了濃湯中粗魯而樸實的豬肉香味,讓我聯想到魯達三拳打死鎮關西的情景,實在是punchy得過癮。米粉粗粗短短,形狀像瀨粉,也像台灣冰室賣的米苔目,吸收了豬下水湯汁的滋味,濃得化不開,完全不同於瀨粉或米苔目的清爽。四周是嘈雜的街市氛圍,實打實的勞動人民普羅氣場,是米其林評審食家作夢也不敢踏足的禁地。
回到皮膚濫淫的口感,最好吃的,是炸豆腐與煮爛的大腸,沾上微辣偏鹹的辣椒醬,配上幾根鮮嫩的薑絲,真是下里巴人的至味。我不禁想到,蘇東坡在嶺南吃不起羊肉,煮了些羊脊骨,剔出碎爛的羊脊骨肉,吃得津津有味,還把這個新發現寫了封信,告訴弟弟蘇轍吃羊脊骨(即羊蠍子)的祕法: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乾),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於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
這種品味美食的心態,用現在的說法,就是「降維打擊」,超越了貧富差距,屬於追求美食的另類快樂。
母親在天之靈若是知道,我和弟弟一同去享用街市的大腸米粉湯,回味童年樂趣,大概也不會責怪我們吧。人間有味是清歡。
【問題討論】
- 文章開頭,作者的弟弟約他去「晨練」,後來是如何改變計劃,讓作者產生興趣的?這個轉變透露了什麼關於作者的線索?
- 作者在文中詳細描述了童年時期台北街市的景象。請你列舉一種文中提及的攤位或叫賣的食物,從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嗅覺等至少一種摹寫,描述它們給你的感覺。
- 作者的母親為什麼不允許他們吃街市的攤販小食?而孩子們又是如何「偷吃」的?這反映了作者童年時期什麼樣的生活情境?
- 文章中提到「米粉粗粗短短,形狀像瀨粉,也像台灣冰室賣的米苔目」。作者為何這樣形容米粉?它與瀨粉或米苔目的「清爽」有何不同?
- 作者回憶起兒時的叛逆,稱那種欺瞞母親而獲得口舌快感的經驗為「自由意識的荒謬」。你如何理解「自由意識的荒謬」這句話?這句話表達了作者對童年經歷的何種深層思考?
- 文中提到蘇東坡吃羊脊骨的例子,並將其與「降維打擊」這個概念相連結。請解釋「降維打擊」在此文中的涵義是什麼?作者將此概念套用在對大腸米粉湯的品味上,其深意為何?這如何挑戰你對「美食」的既有認知?
- 文章的標題「人間有味是清歡」在全文中是如何被詮釋和體現的?你從作者對街市小吃的熱愛、對童年記憶的追憶,以及與蘇東坡的連結中,如何理解「清歡」的意涵?
- 作者在文中將街市攤販的環境描述為「米其林評審食家作夢也不敢踏足的禁地」。這句話背後隱含了作者對美食評價體系的何種看法?你同意這種觀點嗎?
- 如果讓你向朋友推薦這篇文章,你會如何用自己的話概括它的核心訊息?你會選擇哪一個段落或情節來加強你的說明?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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