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銀絲捲初相識

初識其名是金庸《射雕英雄傳》裡黃蓉為洪七公準備的盛宴：「一碗燻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捲。」書香誘人，終究是紙上滋味。真正與之相遇是大四時沒抽中宿舍，盤算著房租開銷，每日早餐是7-11蒸爐裡的十元饅頭。那天，爐架上、鑲著金黃內裡的雪白闖入了視線——分明是灑在稻穗上的金光，竟被揉進了麵糰。在此之前，家裡因爸爸胃潰瘍反覆發作，忌食發酵麵點，這是遲來的初逢。

有次電視播報桃園蘆竹，有位山東師傅以四十年老麵手製銀絲捲，揉麵、擀麵、刷油、拉絲、包捲、切塊、蒸製，工序繁複如藝，如此蒸後切開、中間絲條才能銀白柔細，鬆軟如糕。

幾次我的銀絲捲沒吃完，冷藏後變得硬實，好友傳授妙法——切片、抹油、煎炸。麵食裹油入鍋，旋即新生，蘸糖後的味道簡直逆天。

後來我的工作地在文山區，同事迎新送舊經常在再興中學附近的魚玄雞餐館，屏風表演班的李國修、藝人納豆都曾是座上賓。老闆專營家常滋味，因為小桌圍坐，閒話佐餐，暖意勝過婚宴酒席。店名由來是老闆父親開店時兼賣活魚和雞。餐館的炸銀絲捲聲名遠播。三十歲以前我仗著代謝快，時常貪嘴連吃三塊，渾然不顧油炸麵體如海綿般吸油。餐廳出品外酥內軟，自己料理則偏脆硬。老闆對箇中祕訣笑而不答，同事私下點撥：「冷凍銀絲捲須先蒸熟，抹上鹽水、入鍋，鹽水如屏障，隔絕油脂滲透，如此才能外酥內嫩、不油不膩。」回家一試，果然精妙。

蟄伏在記憶中的滋味

幾年前參加同事前輩退休宴，匆匆趕到時餐廳已滿座。退休前輩被簇擁在主桌，紅光滿面地接受敬酒。我環視四周，僅餘一桌空位，在Ａ的斜對角。自從Ａ疏遠我以來約莫三年，期間我傳訊幾次皆石沉大海，此後便作罷。友誼有時是沒有理由地開始，沒來由地結束。

同桌大半是沒有共事過的同仁，我低頭夾食，沒什麼胃口，視線卻如蛛絲，不自覺地黏著斜對角的白Ｔ身影。Ａ側頭與身旁談笑、頭髮垂落遮住了表情。以前我們聊到酣暢處，Ａ的眼尾會漾起細細的紋路。

銀絲捲端上時，金黄酥皮內裡是綿細白絲。好些年前同事們也來此聚會，剛出油鍋的銀絲捲騰著熱氣，那時我生完小孩，微腫，不敢淋醬，Ａ在我盤裡放了一片，煉乳沿著酥黃外皮蜿蜒而下：「你哪裡胖啦？」當時我們討論食物源流，Ａ查到銀絲捲起源於京、津，因麵糰內圈包有白色絲狀，刷油後亮燦燦，故名；而內圈包著黃絲則為金絲捲。

退休宴鼎沸，我胃口闌珊，遲遲才拈起一塊銀絲捲。炸好已久，薄皮咬下有些脆裂，內餡稍涼，口感沒有熱騰時來得綿柔。有些東西一旦冷卻便失了風味，輕輕一碰便裂。

主桌爆出笑聲，退休前輩因乾杯而臉紅。我與Ａ分坐對角，周圍喧鬧，我倆無聲。有時友誼的終章不是喧鬧落幕，而是安靜地疏遠。

服務生過來收走桌上狼藉的杯盤，骨碟裡有銀絲捲的殘屑。宴席將散，我鬆了口氣，喜歡的銀絲捲在前，我的腸胃卻窒悶——味蕾與心底果然誠實無欺。

幾年後疫情平息之際，這家小館卻即將熄燈，所幸老饕呼喚聲切，承載無數記憶的小館得以重啟。與Ａ的往昔我漸漸看淡，現在一同來此已另有其人。咬開炸銀絲捲的瞬間，那縷綿柔酥香又勾起了味蕾的蠕動。真正的銀絲從未斷絕，只是蟄伏在記憶裡。

作家簡介：

 

林佳樺
宜蘭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現職台北市立萬芳高中國文老師。
一名時間空間被切割零碎的平凡婦女。常走在繞的路上，幸賴將就居，在彎路上指引了一道光。喜歡書寫的自己，更喜歡閱讀時的自己。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組二獎、旺旺時報文學獎散文組三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組佳作等。作品散見《幼獅文藝》、《聯合報》、《自由時報》副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等報章雜誌。著有《當時小明月》、《守宮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