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餐桌2.0】高雄黑輪咬一口 哈瑪星廟口咀嚼勁道／鄭順聰

真的好想念余阿姨，口紅點亮嘴唇，捲髮上蓋軟帽，別滿學生送給她的各式紀念徽章（那時很流行），熱情招待各地來的各系所學生。遇到余阿姨絕對不怕沒話聊，總有高雄人的熱情加溫，喝杯珍珠奶茶透心涼，粉圓滑嫩彈牙，味道甜滋滋，就像其招牌寫的——初戀的滋味，情侶同來或跟她像情人般甜言蜜語的，常偷偷少算個五塊錢。

三十多年來，隨著高雄觀光發達興盛，廟口的傳統小吃輪流爆紅。黑旗魚丸大王生意本來就很好，我常去點碗肉燥飯配旗魚丸湯：肥肉小塊下滲滷汁入飯，油香味濃，再舀粒魚丸，盛於浮泛芹菜珠的湯匙內，爽快入口，丸子脆彈，清湯的氣息悠悠長長。正老牌汕頭麵經媒體探奇報導，日常麵攤成了排隊名店。這兩家分別位於廟口兩側的龍虎樓，再往外還有熱炒、排骨飯、青草茶、海之冰⋯⋯。

離得太遠了，回到一九九〇年代我的大學時光，余阿姨奶茶四周環繞著水餃、乾麵、滷味，以及臭豆腐——初嚐很感新奇，不同於我從小吃的傳統臭豆腐，這家外皮炸得酥脆，裡頭像柴山的珊瑚礁處處孔隙，咬下咖滋一聲，香氣與醬汁溢出，口感相當有層次，氣味縈繞讓人難忘。

台灣乃臭豆腐之國，不斷推陳出新，酥皮做法已不稀奇。回到廟口想補回奶茶缺席的空虛，臭豆腐竟成排隊名店，還得廣播叫號碼。傍晚嘴饞的我很想吃點什麼的，這時，有位先生拿著一串烤黑輪，在我面前邊啃邊走，尋炭烤味所從來，發現了角落那攤。

民國42年創立，恐怕比廟口任一攤歷史悠久，我也踏足廟口三十多年，對這家「麵線羹烤黑輪」竟毫無印象。

不管了，先買串止飢，黑輪烤好拿在手，咬一口，頗有厚度，承載魚漿之鮮味。輪片中心軟嫩，邊緣微焦帶脆感，齒牙咬著要出點力，才得撕開輪肉，韌實有嚼勁。

邊烤邊抹的醬汁微甜，撒上弱不禁風的碎花生粉，香氣微微。小小的一片烤黑輪，船那般承載多重口感與滋味，風吹來再增一絲海味。於春日傍晚的廟埕，面對剛修復完成的代天宮，看著人群慢慢聚集，如牌樓剛亮起的小燈泡點點熱鬧起來，滋味也絲絲盈溢。

站在廟埕角落邊吃黑輪，邊有從高處俯瞰港口的宏觀——多年來我台灣南北走跳，對小吃多有比較——總拿高雄與基隆相對，皆因日治時期的築港建設而興起，引進現代化漁業設施和冷凍設備，生產大量魚漿，再受日本飲食影響，形成各種美味——基隆主要稱天婦羅，台北習慣叫甜不辣，高雄是黑輪，因連鎖超商而普及全台的為關東煮，煮一鍋湯，裡頭的料有蘿蔔、豆腐、菜捲、蒟蒻等等，若是魚漿做的有魚板、竹輪、甜不辣、黑輪。

在基隆廟口，天婦羅專指油炸後淋上甜辣醬的黑輪片；在高雄，有條狀的旗魚黑輪，還有我手中這串烤黑輪片；有些地方稱條狀的為黑輪，片狀的為甜不辣，各地有各地的說法。

我動腦正整理魚漿樹狀圖時，有位阿婆坐上黑輪攤旁的小桌，只打聲招呼，第四代年輕老闆就知道要什麼了。

阿婆專屬烤黑輪，端上時竹籤已抽掉，三片疊在一起，熱燙燙的她不怕，徒手挑兩片疊起，手指從旁齊時捏起，拿到嘴邊一咬，齒牙真健啊！

只見其皮膚粗礪，指節嶙峋，長年勞動的雙手，靈活有節奏。

阿婆邊吃邊跟老闆聊天，從兩片相疊到孤單一片，皆兩手恭謹扶著，像神聖的儀式，更是人生勞碌之餘，於角落偷閒的小小享受。

如此平凡，又如此不凡。

我也在這角落回憶歲月之流轉，思考台灣小吃的形態學，一口一口，品味黑輪，那高雄的韌實與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