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閔讀〈歸家〉:永過的假期
殖民地台灣文學作家作品,賴和的小說不僅讓人反覆閱讀且時有新意,許多研究已經告訴我們賴和作品對於現代性的深切反思,然而促使一篇小說或者一部作品雋永耐讀的因由,決定性仍是取決在文字。
我覺得當前此刻也是閱讀賴和文學的黃金時機,許多表音記字的店招口語,逐漸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除了並不感到突兀,甚至可以靈活運用加以實踐。至少一個世紀以前它已來到賴和的文本,之中我們得以理解作家對於明狀眼前事物的各種努力,關於一種寫實或者不寫實的問題。
這次重看賴和的〈歸家〉仍是到處充滿細讀的驚喜,年輕時候讀它可以得到複雜的殖民思考,我在紙上做的記號,也皆以教育或者失業問題為聚焦;現在重讀留意到的是關於時間的豐富修辭。賴和喜歡使用一個詞彙叫做「永過」,用台語發音就會知道,它是表達以前、過去的意思,上次聽聞「永過」這個用法,已是十幾年前從我外公的口中。而今我卻在賴和文本讀到,像是一種來自時間的應答。
〈歸家〉這篇發表於一九三二年的台灣小說,內容除是描寫遊子歸鄉之後的適與不適,人物心理的刻畫尤其深刻,面向幾乎都關照到了,這是個心思細膩的敘述者,也是個心思細膩的創作者。其中一段句子引起了我對「假期」二字的好奇。忍不住把它圈了起來。這則故事的敘述者,之前之後最大身分差異即是畢業。顯然畢業之後的時間它已無法當成假期加以理解,角色處於一種特殊時間感知之中,而一切精緻的體察又從這特殊狀態延伸而來。
(在學生時代,每次放假回家,都怕假期易過,不能玩得暢快,時光都在娛樂裡消耗去,世間怎樣是無暇去觀察,這次歸來已不是那樣心情,就覺得這世間,和少時的世間,很是兩樣了……〈歸家〉,施叔編,《賴和小說集》洪範出版,頁 123 。)
如果畢業之後的時間不能稱作假期,那又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情狀?類似懸宕、漂浮、空窗……我們也曾歷經各種畢業,這段日子倘若不能當成假期,又該稱呼為什麼。大概我們習慣無縫接軌,或者標記時間的慣性即是來自某種身分:工作者、修業生、失業也是一種身分。我就屬於一路無縫接軌的標準案例,高中大學碩博士班念上去,今年暑假剛好來到畢業將近,而進行大量歸家的日子,眼前所見的親戚友人、山川草木,如同賴和寫的「很是兩樣」,且都向你不停發言:你接下來要做什麼呢?有什麼什麼安排啊?沒有要做什麼,不敢說得太直接,我只是回來休息,純粹替自己放一個不短的假。
(我隔壁姓楊的兒子,是學校的畢業生,去幾處店舖學生理,都被辭回來,聽講字目算無一項會,而且常常自己抬起身份,不願去做粗重的工作,現在每日只在數街路石。〈歸家〉,施叔編,《賴和小說集》洪範出版,頁126-127 。)
長長假期無事可做,尤其你又是高學歷、過三十,如果心智不夠強大,總有一天我會被問到落荒而逃。然而我只是想要休個小假,替自己長長的學習之旅喘一口氣,不須做出任何說明。
我想起小五升小六那年夏天,感於將是小學時代最後一個無憂無慮的長假,只因下個暑假我將升上國中,無法擁有兩個完整的月份讓我遊蕩鄉里。我的憂慮果然成真,後來六年的七月八月都在輔導課中度過,大學暑假則被期待要去打工或者什麼,之後的時間工作開始沒有界線,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自己的時間。
於是小五當年一放暑假,三步兩步來到菜場附近的文具小舖,說是要買一張鵝黃色的雲彩紙,文具小舖沒有聽過什麼雲彩得以當紙,但也抽出一張鵝黃色的圖畫紙,我回家慎重其事搬出一把長尺,細心分割六十二格,你知道我在做什麼?我正製作自己的夏季行事曆,努力幻想長達六十二天的假期應當做些什麼。印象中我先填上各種返校日期,接著補上普渡時間,然後是各種數學、英語的補習日期,發現空格還剩很多,原來要將六十二個日子填滿並不容易,怨怪自己無事可做,卻不知道放它空著也是一種選擇。
今年歸家我也拿來一張圖畫紙,這次是真正的雲彩紙了,仿照童年時期製作自己的一張行事曆,接著陸續騰上各種代辦事項,好像不填滿它很難交代。閒閒在家需要一種勇氣。三十年代賴和小說提出的問題,於是也有了它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代意義,而我正努力作答,親身實踐,幻想一種叫作假期的時間。
(我歸來了這幾日,被我發見著一個使我自己寬心的事實──雖然使家裡的人失望──就是這故鄉,還沒有用我的機會,合用不合用便不成問題,懷抱著那被遺棄的恐懼,也自然消釋,所以也就有到外面的勇氣。〈歸家〉,施叔編,《賴和小說集》洪範出版,頁 1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