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談山——山在那裡 有新的死亡 也有新的生命
採訪撰文.陳姵穎|攝影.高穆凡
「如果登山變成一種普通經驗,我們作家也會改變,台灣的作家有很長一段時間受時代所限,嚮往國外的現代主義並發展他們的文學面貌,他們沒有機會去認識這座島,但下一代可以。」
蔓生的植物重新覆蓋荒毀多時的布拉旦步道,右下方不遠處潺潺瀅瀅的三棧南溪,是溯溪玩家趨之若鶩的秘境。鬆軟濕滑的土石隱藏在交錯糾纏的蕨葉下,構築成阻礙步伐的陷阱,吳明益熟練地以略沉的番刀於草叢劈砍出縫隙,引領我們穿行在尋常人眼中疑無路,實則或許僅剩太魯閣族人巡視水源、採摘山蘇之時才會途經的小徑。同行的還有數名研究生,學期結束前,吳明益總會安排一兩堂戶外課,可能是校內的華湖,也可能是花東山海;走完布拉旦,下一趟他們要走踏的,是隸屬合歡越嶺古道的錐麓古道。
假使真有一頭雲豹,棲息在樹上
若有似無的風裡,一抹綴著橘紅的白輕輕掠過眾人頭頂,「是端紅粉蝶。」吳明益回首告訴眾人。因為地理位置和地形的特殊性,這座小小的海島擁有橫跨熱帶、亞熱帶、溫帶和寒帶等多元複雜、逾四百種的蝶相。正是蝴蝶,讓吳明益踏足自然書寫;也是蝴蝶,讓吳明益走進了山。
而後山如霧雨,浸潤了小說的肌理。
《苦雨之地》寫作期間,吳明益再次走訪即便已由生態學者證實滅絕,卻仍被視為雲豹最後棲地的北大武山。夜裡他刻意離開檜谷山莊行走,在此之前,同樣為了小說,吳明益去學了攀樹;台灣首位獲得ISA國際證照的攀樹師鴨子教練(翁恆斌)告訴他:曾有一次他在樹上一整天,埋頭而走的登山客卻無人注意到他的行跡。「我就想,假使真有一頭雲豹棲息在樹上,一個個登山客從牠腳下走過,卻都沒有人發現牠的氣息所在,我要試著去感受這些東西。」
一如攀樹離地至十米,習於平地的人體本能會釋放恐懼,登山的過程也絕非全然舒適;「我很久沒有睡在山屋裡,山屋很吵,充斥著每個人的氣味,我很後悔為了減輕重量沒有帶自己的帳篷。睡不著就到外頭去,看到一隻黃鼠狼在偷那些協作沒蓋好的菜,咚咚咚地把鍋蓋給弄倒了,協作趕快起來把所有的菜蓋好,我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又看到那隻黃鼠狼咚咚咚地跑出來,卻找不到沒蓋鍋蓋的菜了。那個畫面如果不是再去走一遍,我就不會看到,就不會把它寫進來,裡頭的主角就不會出現了。」小鐵及父親阿木師本不在吳明益的構想裡,但看著協作背著眾多食材鍋具往來山路卻如履平地,「他就變成一個很迷人的形象,我說什麼都要編個角色把他放進去。」小說裡勾勒了登山者習性的枝微末節,自年輕起也行走過不少山岳,吳明益卻不認為自己是個夠格的登山者,因為攀登、蒐集山頭或探勘路線從不是他走進野地的目地,但與山之間,就如魚離不開水。
將山的經驗融入寫作
手腳並用上了一段緩坡,吳明益停下迅捷的步伐,「回頭看一下吧!」層層疊疊的綠袒露在藍天之下,令人輕易忘了呼吸。身處七成土地屬山域的國度,山岳理應形成一種文化,「好比單車環島已經變成一個普通經驗,但二十年前它並不是,我認為台灣絕對有這個條件,讓九成的人愛上山。如果登山變成一種普通經驗,我們作家也會改變,台灣的作家有很長一段時間受時代所限,嚮往國外的現代主義並發展他們的文學面貌,他們沒有機會去認識這座島,但下一代可以。」
他談起三月初前往法國南特(Nantes)舉辦的亞特蘭提斯國際文學節(Festival Atlantide)與兩位作家對談,其中俄羅斯作家米蓋爾 • 塔可夫斯基(Mikhail Tarkovski)是名導演安德烈 • 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i)的姪子,同時是一名獵人。當吳明益對米蓋爾說起自己來自離太平洋很近的小島,「他說我離太平洋也不遠啊,一千公里而已。他對地理、對世界的認知,與純粹寫文學創作的人全然不同,他是真的覺得我開車開五天就到了,渾身散發西伯利亞冰原的氣息。」
在吳明益眼中,許多日本作家也帶有荒野的氣息。大江健三郎在《為什麼孩子要上學》裡提及祖母告訴他,每個人都有一棵「自己的樹」,在家鄉四國的傳說裡,只要找到那棵「自己的樹」,就可以在樹下見到未來的自己。「我覺得山的氣息一直在他的小說裡,雖然我們一直不把他聯想成是山的作家。另外像台灣也有翻譯的,來自日本東北、熊谷達也的《邂逅之森》和《相剋之森》,實實在在的,把獵人般的生活經驗融入了他的寫作裡。」
夢枕貘在《眾神的山嶺》後記中提到一段往事,出版社編輯曾以「有沒有興趣去坐日本文壇暢銷作家中十五張椅子裡空出的那一張」,鼓勵他將關於山的小說寫出來,於是夢枕貘數次前往喜馬拉雅山脈和聖母峰基地營。後記尾聲如此寫著:「寫完這本書時,我不禁落淚,感慨萬千。我把心裡想的事、想要寫的事,全部傾倒一空。……除了這本書之外,沒有一本書是以這種心情寫完的。我猜不到讀者究竟會如何閱讀這本書。當然,我覺得它是登山小說,是登山推理,也是冒險小說。就寫法來說,我從開始寫之後就沒有特別意識到任何事,如果有,也只自覺到現在正在寫一本有聲有色的小說,對自己而言極為貴重的故事。全部寫完了。我已了無遺憾。」夢枕貘認為自己不可能坐在房間就寫出偷走讀者心跳的小說,吳明益亦不斷在課堂及演講中強調生命經驗的重要性。《心向群山》、《故道》的作者羅伯特 • 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爬過許多險惡之山,他如此自述:「我的腳跟到腳趾的量測空間是29.7公分。這是行進的單位,也是思想的單位。」寫作者將生命投注於何處,下筆書寫生命本質的立基點,就存在於那個地方。
吳明益進一步闡述,「多數人的人生都很貧乏,但我們都知道人生條件對寫作太重要了,像海明威,他的生平、他的狩獵、他的從軍生涯,如果缺少這些,海明威還會是海明威嗎?當然也有平凡度日寫出好作品的人,我並不是否定這些事情。這是一種人生機率的問題。以廣義的定義來看,文學到底是什麼東西?文學就是用文字把個人經驗、個人情感,把個人理解或不理解的事情傳遞給另一群人。像我在看澤木耕太郎寫登山家山野井泰史的《凍:挑戰人生極限的生命紀錄》時,我很受震撼,因為書裡面充滿了生命的不合理。生物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會剎車,但某些登山是不剎車的,人類踏出了這一步,變成精神冒險,其他生物是不這麼做的。」
某些登山是不剎車的,也因此有無數登山者「把自己給了山」,包含前年春天因大雪受困,撐了四十四天仍無法自尼泊爾山區歸來,十九歲的東華學生劉宸君。出發之前,吳明益的「自然書寫」是劉宸君所修的唯一一門課,高中時他已聽過吳明益演講,也寫過信。「大一很難選到這門課,他跑來問加簽,說是專程來上這課的,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之後要休學去登山,我說如果是這樣你就來上課吧。」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劉宸君對山的熱愛和筆下的文字,都令吳明益耳目一新。寫作一直是劉宸君的夢,共赴尼泊爾生還的旅伴梁聖岳與好友羅苡珊因而想為他編一本作品集,三人的共同創作入選第五屆吳鄭秀玉女士黑潮獎助金「海洋藝術創作類」,並由春山出版。這樣一個具野地能力又富文字天賦的創作者,「他看起來正要出發,沒想到這麼快就消失了。」總編輯莊瑞琳邀請吳明益為此撰寫推薦序,「我想我就是在序裡懷念這個年輕人,對他的作品我沒有什麼說三道四的資格,也不希望把他說成傳奇,因為在他最後的時光裡,一定只想著要活下去而已。」
麥克法倫在《心向群山》中寫道:「希望,恐懼。希望,恐懼──這就是登山的基本節奏。在山上,生命越接近自身的滅絕,似乎往往,就會活得越熱烈:在瀕死的瞬間,活著的感受會空前鮮明。」冒險是登山經驗的核心,也是「人類珍貴的精神價值,把它寫出來之後,就是文學。」
琳瑯滿目的書寫礦脈
而長久以來西方和日本皆有mountain writing的傳統,但要如何定義台灣的「山岳文學」?吳明益認為可以廣義地、將描述台灣山岳的作品一併納入,再細分為專業人士(登山家、博物學者及科學家)、非專業登山家、原住民所寫的山岳,以及工具書四類。「比如我們看撒奇努的作品、拓拔斯 • 塔馬匹瑪(田雅各)的作品,還有寫《玉山魂》的霍斯陸曼 • 伐伐。霍斯陸曼 • 伐伐本身根本不打算寫山岳,但他們的生活場景就在山上,山岳書寫就在他們的筆下。」
吳明益也提及部分深刻影響他的山岳作品,漫畫家村上紀香蘊含人文關懷的《岳人列傳》、博物學者鹿野忠雄在《山、雲與蕃人》細膩描繪動植物的生息與地貌;徐如林在《孤鷹行》裡流露女性特有的感性,以及與夫婿楊南郡所撰寫的一系列台灣古道踏查之作,更是將台灣的登山帶到一個全新的高度。而生態攝影家徐仁修早年的《思源埡口歲時記》記錄了動植物四季的變化,「他並沒有特別去寫山,可是如果你談山岳書寫時少了像這樣的書,你就看不到它的繽紛。」
現今談論文學,或許不再是以文類作為界限,「你要去詮釋原住民的山岳書寫,一定要有文化知識,你要知道某一座山在該族眼中的象徵意義。如果是專家所寫,登山家、科學家和博物學者的態度又會有所不同。博物學家特別鍾愛的山,一定是生態條件對他而言有特殊意義,比如黃美秀研究黑熊,大分那幾座山對她而言的情感一定分外不同。至於登山家尋找的是一個歷程,我們不要說是『征服山』,而是一種挑戰,登山家會去挑戰更難的山、陌生的路徑;大家爬珠穆朗瑪峰都走某一條路線我就不走這一條,大家都用氧氣瓶我就不用,大家都雇腳伕我就不雇腳伕,這和小說家會挑戰不同的書寫題材是一樣的。至於工具書或許不見得有足夠的文學質素,但它是很重要的根基,一如自然書寫裡的圖鑑。」
登山非常有趣的地方在於,它可以多元滿足或實現個人層面的各種慾望,精神性的挑戰、物質(裝備)的追求、心靈的衝擊、肢體的鍛鍊……不同風格的登山者背後隱藏著琳瑯滿目的書寫礦脈,足以為台灣文學拓展出新一批的讀者。
身為一名職業小說家,吳明益是個相當勤於求教的作者,當不同領域的專家協助內容審查、提供了全新的觀點,他們便也成為新的讀者。而那些原本沒有野地經驗的讀者呢?「如果他們閱讀時出了一身冷汗,或感到彷彿看到了某種景象,開始享受我的作品,甚至因而喜歡上自然,我特別會對於自己的技藝感到滿足。」《苦雨之地》後,吳明益想寫名為《和平酒店》的長篇小說,內容涵蓋東部挖礦史、一間陪酒的酒店,以及與蝙蝠洞和探洞有關的故事。
那一日,從布拉旦步道下切三棧南溪,不管是在蔓草或溪水裡,眾人數次因為失去平衡而驚呼,吳明益總是沉穩地安撫:「沒事的。」澄燦光線下,遠山與觸手可及的沉積岩顯得分外立體,溪水展露碧藍的色澤,半身浸泡水中的沁涼瞬間驅走了暑熱帶來的倦乏。回程途中,他也邀請大家走下一九五一年台美合作建造的三棧水圳,溯水而行一小段路,甚至順著水流漂過來時行經的木橋下,感受溪水乘載、沖刷的強悍力量,牽動肉身,也勾動心靈。
我不禁又想起吳明益稍早所說的,他總是鼓勵年輕學生去做這麼一件事,或許就在暑假、或許排在年末,找一條路線自己去走,一點一點讓遠離自然的身體重新變得適合待在山裡,「這件事等於是你受到山的教育所得到最好的回報。」而山在那裡等你。【《聯合文學》雜誌2019年7月號(NO.417期) / 聯合文學聯合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