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與流金:談〈迷眼流金〉和〈地上歲月〉/張讓
◎張讓 圖◎唐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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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閒瀏覽《天下散文選I:1970-2000 台灣》(天下文化出版),裡面收了三十一篇出色的散文。這些文章各式各樣,關懷不同,手法不同,風格不同,展現了中文的多采多姿。沉浸其中可見中文古老深廣的腹地,和隨時間演變的彈性與活力,交互呼應撞擊,對我這多年流落英文書間的語文浪子,讀來特別溫馨有味。
一如慣例,我不照順序,一次挑一、兩篇細讀,免得太多互相干擾。先讀了陳列的〈地上歲月〉,幾天後才讀王鼎鈞的〈迷眼流金〉。兩篇主題毫不相關,處理的方式更截然不同,可是我從一篇換到另一篇,發現並排閱讀比對,好像將藍黃兩色擺在一起,效果更加鮮明,有了分別閱讀沒有的感受。
1
其實照目次〈迷眼流金〉在前,〈地上歲月〉遠遠在後。只因起初覺得〈迷眼流金〉篇名刺眼一再跳過,先讀了〈地上歲月〉。一晚決定擺脫偏見試試,一讀大喜,畢竟是鼎公豪筆,出手就妙句連篇,急拿筆畫線。一開始速寫場景,馬上就吸引人:「我家住在古城的西隅。出門西行,走完半條街,越過一片菜圃,就是古城的西牆。這可能是先人的一大錯誤,就我而論,根本不該住在城西。」
緊接描寫傍晚在城頭散步多愉快,景致多遼闊遙遠,夕陽多燦爛美麗,一句比一句驚人:「一天結束了,而結束如此之美,死亡如此之美,毀滅如此之美,美得讓你想死,想毀滅。」
然後老實交代因為讀了新文學,迷戀裡面的苦悶徬徨絕望,「蒼白得厲害」:「我還沒有戀愛過,先已覺得失戀。還沒有經商,先已想像破產。還沒有病,先已自以為沉痾難起。幸福似乎是庸俗的,受苦才有詩意和哲理。」
浪漫唯美到荒唐,老實到可怕,簡直不是散文而進了小說。然鼎公筆下有風雲,他的散文經常波濤洶湧生動有似小說。他在這裡描述的天真遐想我似曾相識,尤其「幸福似乎是庸俗的,受苦才有詩意和哲理」,幾乎是年輕浪漫年代的真理。不過我印象已經模糊,只依稀記得自己也曾擦身而過,幻想早死的淒美,失戀壯烈的心碎。可是我從沒以這樣戲劇化的詞語表達,走的是比較素樸平淡的路。讀到這些天真的句子因此大驚,起了疑問:他真的這樣想嗎?還是為了文學而放任想像狂飆?譬如他另一散文〈明滅〉裡寫了一些精采的夢,頭尾中間細節驚人的齊全彷如精心編造……扯遠了,還是回來。
一連幾頁如詩如畫的抒情後,可怕的現實闖了進來:「抗戰發生了,一個黑臉漢子從戰地逃出來,做我們的國文教師。」
課堂上教大家唱歌,歌詞裡滿是亡國的迫害,失鄉流浪的悲苦:「唱著唱著,他哭了,掏出手帕來,唱一句,擦一下。我也哭了,沒有掏手帕,我的眼淚太少,捨不得擦掉。哭泣好美好美。我恨不得是他,恨不得把他的淚放在我的眶裡,替他流亡……」
國文老師後來不見了,他想像老師去流亡了,又生出極端的幻想:「讓我也流亡吧,我也受迫害吧。我又想死了。我想在攀登懸崖峭壁時失足失蹤,讓同伴向山谷中丟幾塊石頭,象徵性地做我的墳墓……」
戰亂無家代替了夕陽桃林,苦難流亡更強化了他無可救藥的浪漫。全篇如幻如夢直如瘋言囈語,最後歸咎只因住在城西,以荒誕喜劇收尾,頗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風味。
當然,時間到他果然如國文教師,走上了自己的流亡,翻山越嶺,然後遠渡重洋,一去半個多世紀。難忘故鄉,最後故鄉成了另一個異鄉,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流亡經歷寫進了《山裡山外》和《關山奪路》回憶錄四部曲等書,遠在迷眼流金少年的未來。而《左心房漩渦》集中了一篇又一篇累積大半生的懷鄉心聲,浩蕩如錢塘大潮,寫盡了我父母一輩的鄉愁,任誰讀了都要心酸。
2
陳列的〈地上歲月〉以父親開始:「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農路遠處,他要去大約一公里外的玉米田察看明天是否適於施肥和培土。……父親望著又漸潮陰起來的天空,終於說,剩下的兩行梔子花的除草工作留給我獨自完成。」
寫一個農家子從城裡回鄉五天下田做活的省思。從頭平實到尾,沒〈迷眼流金〉的浪漫狂想,有的是全身的汗土味和辛苦得來的領悟。
「記憶裡最鮮明的聲色都是和農事有關的:雞啼時分起床,和相互幫忙的鄰人連踏幾個小時笨重的老式甘薯切籤機,然後抹乾全身的汗水,穿上制服,坐六點二十分的小火車到十六公里外的中學去;騎著單車到連綿數十甲的糖廠蔗園,搜割耕牛一天所需的大量飼草;站在水深及腰的水溝裡,撈起浸泡經月的黃麻,摔洗腐去的表皮,濺起的黑水在劈啪聲中飛落整個頭和上身;戴上口罩和手套,揹著噴霧筒,在齊膝的午後稻田間噴灑農藥。」
這些實際細節,讓我說不出的羞慚。我是城裡人,而且是讀書人,勞心不勞力,張口能講下筆連篇,但不能吃半點苦。說不上養尊處優,然從沒做過類似田活的苦工。早晨走出巷子趕擠得窒息的公車,偶爾幫母親洗幾件衣服,難得躬身拖拖地板,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就夠「辛苦」了。農家辛勞是書上讀來的,如「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一粥一飯當知來處不易」,遙遠到接近抽象。陳列具體的描寫有如米勒的名畫〈拾穗〉,給了我比較真確的印象,仍舊遙遠,但覺得可以想像,甚至揣測那種辛勞――拉近距離,以文字帶入走進真實,文學至少能做到這一步。
文中由滿身大汗泥垢的勞苦,進而討論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從讚美到畏懼,到崇敬然後征服役用,帶著矛盾複雜的感情。陽光風雨霜雪與泥土曾經供給生命的一切,也帶來災禍與破壞。農人學習御使天地之力,付出勞力換取收成,有苦也有樂,由其中得到智慧與滿足。他們的價值觀來自與天地共生共存的領悟,養成了勤懇厚道誠信辛勤的美德。直到耕作不再值錢,土地成了房地產,商人進駐,取代了農人:「這些人表現於外的是全然的粗鄙:新建的樓房內外貼滿磁磚、牆上掛的全是民意代表贈送的匾額,濫飲聚賭,耽溺於坐享其成。」
農耕辛勞的生活並不欠缺美,然不同於外來人為了美而美的淺薄,農人眼中的美有內容,有深度,建立在辛勞忍耐和現實考量上。相較於城裡人到了鄉下或野外對大自然的迷戀(說的不就是我嗎?),意義大不相同,引發了陳列的感慨:「當美感只為賞玩時,其中並無多大的扣人心弦處。」然而:「農人本身卻是最少歌頌田園景致的。那是由於親和關係而形成的類似『相忘於江湖』的情懷麼?」
讀到這裡我不禁想:是嗎?難道舟子不也欣賞江上的落日與明月?水手不也讚歎海洋的浩瀚無邊?我相信苦工並不取消天地時常展現的美好,農人也深切感受稻浪搖曳或金黃燦爛之美,只是勞動時無暇享受而已。他們的苦樂和泥土合而為一,他們的美感要更深一層。因此不少文學描繪農人對土地深沉之愛,除非迫不得已不願離去,然而不是出於僵化固執,而是明白自我的根扎在土地裡――鄉土是家,鄉土是美。他們的美學在勞苦和血汗裡,不需要去歌頌。陳列說的「相忘於江湖」,也許就是這意思。
美國農夫作家溫德爾.貝里在描述農耕實際間,也經常寫到田野林木鳥獸之美,那美包含了萬物合一生死有序的情懷。每每讀到這類農人,不管是在哪個國家,我總深深覺得自己欠缺的正是那根深蒂固的鄉土感情――漂游太久太遠,而且只知埋頭文字世界,不知自己是誰了。因此到了最後一段倍加感慨:「這五天來的工作,已使我這雙先前還在翻著書頁、拿著筆的手變厚變粗了,掌上並且結了八個繭,指甲內積藏著泥垢,而全部的這些看起來卻只令人感到生活的真實。」
這篇紀實帶我認識了陳列,進而在其他散文選集裡讀到他如〈山中書〉、〈礦村行〉等一樣引入深思的作品。
3
什麼是真實?文人筆下的世界?媒體轟轟叫嚷的新聞?權威自傲自得的宣示?還是天空大地海洋風雨霜雪陽光,這個滋養我們同時也帶來災禍痛苦的自然世界?
讀到陳列的〈地上歲月〉以前,我早已自覺沉浸書中的生活帶了某種不實。游弋文字的抽象符號,搭建海市蜃樓,彷彿凌空而立,儘管傳達的是人間的事,而且也和農人一樣老實的辛勤耕耘,我無法擺脫文字與真實間存在的斷裂之感。
這兩篇文章獨立自足,並非對話。不管就筆調風格或主題內容都對比強烈,我一讀再讀,在兩者間來回對照品味,從鼎公的飛揚狂想,到陳列的篤實穩重,想寫作和人生,尤其是文字捕捉真實的真假遊戲,感受特別深。我們需要鼎公天馬行空的想像,也需要陳列腳踏實地的反省。不只是〈地上歲月〉和〈迷眼流金〉,這部選集裡的文章在在展現了這兩點間可供奔馳的廣大天地。當我從地上旅遊到流金的想像,多麼高興忽然生了翅膀自在翱翔,而當我從幻想降到地上,又多慶幸腳踏的土地堅實可靠。我深知這兩種感覺,因為總在兩個國度間來去。這時想到的是:我似乎很久沒再展翅騰雲了,而緊緊貼住地面――我已經離《當風吹過想像的平原》很遠了。幸好,文學國度裡有很多翅膀可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