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娘 / 周芬伶
寫給愛美食愛喝茶的姿娘們,想念小祖母,泡茶修舊文。
姿娘
喝茶之後常讓我想起潮州人,而我是那個真正的潮州人嗎?
想像中的潮州人是功夫茶的養成者,他們到哪都能泡茶,書齋、樹下、火車上…,用那種攜帶式的紅泥圓盤,一壺四杯,多出來的一是當工具,所謂茶三酒四七逃二,喝茶就是要三人成行,才成品字,自己喝茶不夠意思,要泡給人喝才厚情,必須讓人喝到「水滾目屎流」。
然而能找到的喝茶記憶少到可憐,家中常擺大壺的「茶米」,當開水喝,客人來時就要開汽水,那時喝茶寒酸,待客誠意不足。我常納悶為何把客人當寶,自己人當草,原來潮州人好客到成病。
因為多是生意人,又很四海,這種習性大概跟鱷魚基因有關,也就是說原來常被鱷魚吃的土著,來了一個韓昌黎寫了一篇文章把鱷魚趕跑了,自此,拜那個人為神,發揮昌黎魂: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歸容,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其人之奇思怪想莫此為甚,只能說他氣場強大,從此潮州由鱷魚之土變文化之都,這只是一個比喻,在鱷魚等非人的本性上,建立神仙般的生活:喝茶、唱曲、讀書、會吃,一個個會煮菜的姿娘誕生了,昌黎祠建起了,這就是潮州人自己建立的第二天性。
如今潮州的燒冷冰、炒粿很出名,其實無名小吃很多,花枝羹、牛雜湯,烤豬大腸、粉腸、生腸…,以前是蛇湯、炒鱔魚,完全是南蠻吃,吃大餐就是叫阿忠飯店的外燴,接近酒家菜,我最愛他家的蛋包飯與五柳枝,紅燒蹄膀。閩人愛吃豬肘子,前腿肉上酒席,腳才作魯味,蹄膀與豬腳是兩個檔次。
當我跋涉幾公里到萬巒吃魯豬腳,順便在昌黎祠逛逛,從未意識這有何特殊意義,未成年到城市唸書,為自己偏鄉的身份感到自卑,而原來,茶的路途這麼遙遠,必須要花上半個多世紀才找到歸路。
那幼時吃過的酒席,湯湯水水,以海鮮為主,這就是潮州菜啊!粿多魚丸多愛吃豬頭皮,這也是潮州人的吃性,會煮菜的女人備受重視,姿娘小祖母就是!
在閩南話中飯即糧,煮飯叫「煮糧」,音就是「姿娘」;而男人因打獵叫打補品,或打捕人,另一說 「姿娘」本為「珠娘」,任昉的《述異記》中記載:「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謂之珠娘。」,原來潮州女是會煮食的珍寶之女。
潮州人坐書齊哈燒茶的是「打捕人」;喝茶的姿娘就很少,喝茶要有閒,女人喝茶就是太閒,不算好姿娘。我弟十幾歲就愛泡茶,收集的茶壺近百隻,那是他混黑道的黃金時期;妹妹是當警官後跟男人圈混得要泡茶,大概人個性轉陽剛就與茶道相近,茶道簡直是陽剛道,也是和尚道,喝茶與參禪相通。
以前不愛喝倒是看過許多人喝,榕樹下或宮廟前,一堆老人將小壺小杯淋熱水,一邊剔牙,一邊用筷子轉那些壺與杯,聽說這就是潮汕人喝茶的精神—打捕人哈燒茶。其中重要的元素是水,水有靈,茶之神也是水神吧!
茶道少姿娘,近年來文人茶興起,才有女性茶師,茶道中的女藝較晚,我的女書也較晚開始,近三十才從潮州寫起,如今又回到潮州,《溼地》、《花東婦好》都寫潮州。我血液中有昌黎魂也有鱷魚魂——昌黎好為人師,也懂得吃,他《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可看出唐朝時的潮州菜跟現在相去不遠,他接受海鮮與鹹酸,只有蛇不吃:
鱟實如惠文,骨眼相負行。蠔相粘為山,百十各自生。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營。蛤即是蝦蟆,同實浪異名。章舉馬甲柱,鬥以怪自呈。其餘數十種,莫不可驚歎。我來禦魑魅,自宜味南烹。調以鹹與酸,芼以椒與橙。腥臊始發越,嘴吞面汗[馬辛]。
閩人愛吃鱟,也就是馬蹄蟹,然後是蠔、蒲魚(魟鱼)、蛤,蝦、蟆……,千年來沒變,潮人真的愛吃水裏游的,而且什麼都吃:魟鱼、蝦猴、青蛙、泥鰍、鰻魚…,吾鄉就是鰻魚養殖集散地,吃魚還有排行,早期是一午二紅沙三鯧四馬加,現在這裏最珍貴的魚是黑加網,又名黑喉,是珊瑚礁中魚,量很少,一兩三四十,十分限量,一大清早就被買光,昌黎公看了大概又要滿臉汗,放生它們。
近年飲食偏素,肉可不吃,就是戒不了魚;蝦、蟹、鰻皆可放生,魚就不能,只能堅持吃冷凍遠洋,不吃活的。
我不好為人師,但學生一個比一個爭氣,這是因愛才之心引發的良性循環,我常以為學生是我的老師,他們給予我不絕的靈感,與清新不俗的空氣。我最愛與他們分享美食與好茶,我煮菜,他們洗碗;我泡茶,他們提供新文章,實在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精食,精茶,精算,是鱷魚魂也是昌黎魂。
我離家早,在外一向追求時髦,吃西餐喝咖啡住電梯大樓,直到三十歲收集古董,以瓷器為大宗,其中又以茶碗居多。喜歡老茶碗,光吉州窯木葉碗就有兩個、玳瑁碗三個、建窯天目碗也兩個,盲目地喜歡,一般人喜歡收大罐,碗算是較低價的,擺來也不好看,只能收著,有些碗只敢看不敢用,宋五大名窯或清三代砝琅彩,塵封二十年,像是海底沉傳中的瓷器,吐著幽怨之光。
人到一個年齡,陽轉陰,陰轉陽,我也覺得越來越無性別,連戰爭片也看得如入迷,又愛打拳。
喝茶之後,這些碗大都派得上用場,原來與這些茶碗早已心意相通,是茶因子在作祟,好茶與老碗相搭更是奇絕。一般功夫茶用孟臣壺若琛杯,講究的是小壺小杯,我卻用大碗大壺,完全破壞規矩。
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人去學泡茶,妹妹自從參加泡茶班,茶道具越來越多樣,光花朵狀的茶托就有好幾付,金銀銅鐵都有,櫻花木的茶倉、羊脂玉為飾的茶針,現在擺茶宴很是澎湃,連插花也很大氣,同學輪流擺茶席;老師教泡特殊茶種,什麼海口茶、白茶、黑茶的,走的是奇門遁甲路線,跟我這泡無茶的相比,根本就是王子與乞丐。她喝茶超過三十年,存的老茶與茶具已夠開茶行,以前偷笑她年紀輕輕喝老人茶,現在我真的老了才喝茶,才覺得她多出來的茶人生深不可測。
有茶的人生,應該是異質性的人生,聞香與辨味,靜心與喉韻,覺受與茶氣,清儉平和、氣衝百會,這彷彿只有武俠小說才會出現的語彙與招式,哪是正常人進得去的封閉世界?
自從認識茶師,這個世界開了個縫。
專心地與茶師喝茶,是以拋物線的方式進入,忽然什麼都懂了,但也什麼都不照規矩,就只亂喝,味覺與嗅覺靈敏地像隻野獸,吃到不好的東西馬上吐出來,什麼東西都拿來聞,每天抽動鼻孔,尋找銷魂的香氣。
茶師常說茶湯有畫面,有些茶好到讓人覺得恍如隔世,這太玄了,但我願追求。我相信萬事萬物皆有其道,好到極處就是忘我與空無。
如此找回潮汕人的老靈魂,他們喝茶成癡,在《潮州工夫茶歌》中令我有所感的是思鄉之情:「潮人無貴賤,嗜茶輒成癖。……潮人多遠遊,四海留蹤跡。偶逢故鄉人,同作他鄉客。共品三兩杯,互通鄉消息。鄉思起芒鱸,鄉情如膠漆。…」。
原來這一切都是鄉情的作用,離鄉之人將鄉愁化為茶思,埋在血液深處,卻細細長長,有一天終將爆發。長久以來在外一直很少遇見潮州人,在香港客座時認識一個女學生,父親是潮州人,母親是上海人,長相秀麗,是很正的姿娘,帶來的滷水與烤麩,好吃到令人想落淚。在廚房跟她並肩作菜時,小聲跟她說:「我也是潮州人!」她眼珠子頓時放光,兩人一時成為美食同盟。
還記得她特地帶我去吃麵,只因我嫌香港麵不是太爛就是太硬,我們在商業大街中奔向那有北方風味的麵館,時時相看而笑。記得我們還喝了茶,那是香港人以為臺灣人都愛喝的珍珠奶茶。
現代姿娘愛喝珍珠奶茶,有一天她也會拿著小杯小壺泡茶吧?分別六七年,聽說她出國了,潮人愛遠遊。我記得她,她應該也沒忘了我吧?
清晨喝完茶,趁氣強時出去快走二三十分鐘,初春三月,梅子已在結果,櫻花盛開,真適合散步,東海的櫻花道以男白宮與我家附近最美,整排幾十株開成花海,我每次經過恍如初見,還是心跳得很快,雖說日本的櫻花勾人,但在這裏日日走累積也有十里繁花。起步時在梅樹下數完梅子,然後出發繞校園,回到梅子樹下繼續數梅子,人生的路途迂迴,不管走都遠,都會回到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