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超級巨星⊙方瑜

Posted By on 3 月 25, 2015 | 0 comments


項羽——超級巨星方瑜

  演技可以培養訓練,但明星卻多半要靠天稟,只有很少人是天生的超級巨星!不論他們有多少瑕疵缺失,只要一亮相,立即散發出震懾全場的魅力,觀眾要看的就是他,眾星黯然,無可取代,他是全天空最輝耀的明星!德國社會學家韋伯提出的Charisma人格,庶幾近之。

  每次重讀楚漢相爭的連場好戲,總覺得項羽正是當時並世雄傑中最亮的「星」!從二十四歲登上歷史舞台到三十二歲自刎烏江,項羽將足夠燒完長長一生的光與熱,集中在這短短八年中焚盡。就是這種一點不節約能源、往而不悔、縱情揮灑的豪奢,讓當時、後世的「觀眾」都目眩神迷,心魂俱醉!

  如果以取得帝位為唯一目標,那麼,在整個「逐鹿」過程中,項羽確實犯下許多錯誤。首先,他完全沒有知人之明。太亮的星星,往往都只看見自己,而不見周邊眾星的閃爍。以至於他先後放走了戰場上絕世的天才-韓信,智計深沉、陰謀第一的陳平。更得罪了運籌帷幄、洞燭機先的第一等人物-留侯張良。最後連解鉅鹿之圍的先鋒勇將英布也叛離而去。這些一時俊傑,全都投到劉邦麾下,項羽日後處境之艱危可想而知。禍不單行的是他又一連串犯了不可挽回,決策性的大錯:由於情報不靈,在新安坑殺了二十萬投降的秦卒;率爾分封,沒有老實不客氣併吞天下,結果「分肉不均」,分到的挑肥揀瘦,擇大嫌小,沒分到的當然更氣憤難平,興風作浪,從此永無寧日。項羽自己由於一縷鄉愁,深植血脈,縈心牽繫,難以或忘,竟不惜犯兵家大忌,拋下關中膏腴形勝之地,非要衣錦還鄉,在父老之前表現一番,遂不得不逼遷義帝、擊殺江中,給予劉邦併吞三秦的良機、興兵東來的藉口。但項羽在屢犯「州鐵難鑄」的大錯之餘,竟然單憑自己一人昂揚的生命力,在其後四年楚漢相爭的過程中,幾乎每次都占盡劉邦集團的上風,此子之不凡可見!

  當年讀史至此,不禁掩卷長歎,歎息項羽之剛愎自用,大業不成。近來,年歲日增,少年銳氣,洗磨略盡,別有會心。記得卡萊爾在他的名著《英雄與英雄崇拜》中曾說:「重要的不是一個人有多少麩皮,而是他有沒有麥粒。」項羽誠然麩皮甚多,簸揚不盡,可是,他卻以自己獨特的人格與生命歷程,孕結出一顆飽滿圓實、碩大無朋的麥粒。一如太陽的光芒掩盡了星體上無數的「黑子」,長空仰望,只見白熾光華,璀璨耀目!就歷史成敗而論,項羽失了江山、帝位,但就人格的完成而言,項羽卻成了悲劇英雄的典範。

  史遷卓識,不以成敗論高低,他爲項羽寫「本紀」,並置於<高祖本紀>之前。筆力扛鼎、悲歌慷慨,是史記中最出色的文章。高祖本紀引神鬼之說頗多,不怕死的韓信也直指劉邦「陛下殆天授,非人力也」!但項羽本紀從頭到尾,沒有異兆、沒有祥瑞,沒有白蛇、赤蛇……只有一個「人」!他身長八尺,高視闊步,縱橫馳騁,從登場到結束,舞臺上下左右的聚光燈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他是主角中的主角,沒有任何配角能搶他的戲,分他的光!只見他「喑噁叱吒,千人皆廢」;烏騅絕塵,一日千里;斬將搴旗,目無餘子;咸陽一炬,宮殿成灰!也見他為天下百姓早息戰禍,單挑劉邦,嚇倒樓蘭;鴻門宴上,渾忘敵我,不理范增舉玦的暗示,不管項莊舞劍的意圖,只知盛讚生豕肩樊噲的勇力!戰場上殺人無算,卻偏為部下士卒的疾病,「涕泣分食飲」,平時待人接物更是「恭敬慈愛,言語嘔嘔」;平生不聽人言,卻會為外黃一個十三歲小兒的勸說,就饒了一城性命……這點點滴滴片羽吉光,千載而下,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然而,史遷項羽本紀最精采的部分仍在最後,垓下之圍、夜飲悲歌,到烏江不渡、割頭贈友,這終篇的樂章真是眾音競響,激越昂揚,為項羽悲劇英雄的畫像點了睛!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就在四面楚歌、八方風雨之際,司馬遷讓項羽的女主角出場!一帳之外,金戈鐵馬,殺氣干雲,帳內卻有如此淒惻纏緜的場景。子長的如椽巨筆,實已臻及縱橫輝灑,無不如意之化境。項王的深情,借一闋悲歌,流露無遺。面臨生死旦暮的困境,他擔心的不是自己,是至愛的虞姬。而虞姬在舞袖翩躚之際,毅然引刀自決,讓項王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放心突圍而去,更是出人意表之舉。史遷寫虞姬之死,用的是曲筆,項王此時的淚水,真足以鑠石熔金,震動九天十地!一個強者,一旦洩漏人性軟弱的一面,其震撼人心的巨力,實難抵禦。在如此巨力之前,凡人不由得會畏懼震怖,心魂無主,此所以當時帳中諸降皆泣,「莫能仰視」。項羽、虞姬生死不移之至情,實在已足糞土王侯。相形之下,劉邦暮年和戚夫人相對而泣的場面,未免如螢火之對皎日了!

  如果劉邦是命定的天子,那上天為什麼要給項羽開這麼大的玩笑?在漫天蓋地而來宿命的網羅中,項羽不甘心更不明白!他用全生命之力吼出「此天亡我,非戰之罪」,正是千古無數悲劇英雄與宿命抗爭的心聲!這是一場註定不會贏的仗,沒有人強得過命運。但項羽決心戰到最後一刻。從這時候起,史遷的銳筆開始觸及項羽心底最深暗的角落,所有後天習得的束縛都以剝除,一向如同「作秀」,他的武勇巨力,千里名駒,再配上「最佳音效」,只要他登場,敵人一定「人馬避易」,就是這麼簡單,根本用不上什麼兵法陣仗。「八載縱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如今,在「網羅」即將收緊的剎那,項羽連對部下說的話都像「做個人秀」的臺詞了:「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表演需要觀眾,項羽此刻雖然只剩二十八人,但這二十八人全是忠心耿耿的「項迷」,所以,項羽發揮最大潛力,表演得酣暢淋漓。潰圍、斬將、刈旗三個節目,一一圓滿演出之後,他還要問「觀眾」演的如何,「騎皆伏曰:如大王言!」真不知此時此際項羽心中真正想證明的是什麼?證明他確實會打仗?證明他敗得不甘心?還是要證明「天道無親」?

  最後,到了烏江。烏江亭長有條小船,在當時不啻是救命的方舟。項羽可以渡,可以不渡,這是生與死的抉擇。如果渡江,「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也許歷史就要改寫。然而,史遷用盡心力描繪的項羽「畫像」也就功虧一簣!天地無聲,諸神默默,等待項羽最後的決定!果然,項王說:「天之亡我,我何渡為!」這是石破天驚的獅子吼,是對造化所吐不平之氣,也是悲劇英雄必然的抉擇!他拒絕了生,選擇了死。他要打明知打不贏的仗,絕不逃避。他可以被人愛、被人恨,卻絕不受人憐!大仲馬筆下的基度山在那著名的一章《夜》中曾說:「在我決心報仇的那天,為什麼不先把我的心挖出來!」項羽的致命傷也在此。八千子弟,橫屍戰場,無一孑遺,無辜百姓,因楚漢二人之爭,流離失所,暴骸骨於中野,項羽都深愧於心。劉邦是沒有心的,也許原來有心,但早已被重重硬殼包裹得不留一絲縫隙。所以,為得天下,他可以不要父親,不要子女,至於功臣功狗,當然更不足論!項羽任情潑灑的是年輕人一往不悔的青春之力,劉邦斤斤算計的則是中年人成敗得失的機心。項羽和劉邦相爭,怎麼會贏?然而,悲劇英雄自身都蘊有自毀的因子,別人殺不死他,能致他於死地的只有自己!所以,項王雖然已「身被十餘創」,仍然沒有人敢殺他,他自刎而死。最後的遺言是:把人頭送給追兵中的「故人」,成全他去領那千兩黃金、萬戶侯的賞格。這真是勘破生死的瀟灑!他失去江山,卻贏回了自己。項羽縱然死有餘憾,但缺憾也已還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