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殺人⊙薛仁明
讀《史記·項羽本紀》,真是一片刀光劍影。
項羽能殺、項羽善殺,若就一位大將軍、甚至單單只是一個劍手而言,項羽不僅震古鑠今,更是曠世未有。我讀到他殺人的某些畫面,常常眼睛一亮,不禁嘖嘖稱奇,更是歎為觀止!然而,項羽好殺、項羽嗜殺,又尤其不知如何止殺,因此,他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王者。換句話說,項羽殺人,既快又狠,可惜,缺乏準頭。因既快又狠,所以項羽叱吒風雲、磊磊有英雄氣;可因沒個準頭,項羽遂只能抱憾失敗、驟然而亡。
先說快。
《史記》裡頭,項羽第一次出手,就是在會稽郡守的麾下,直接殺了他的頂頭上司會稽郡守。那時,應項梁之請,會稽郡守召項羽入內,郡守都還沒開口,更沒意識到兇險,項梁使了個眼色,項羽便在眾目睽睽、卻都來不及反應之下,「拔劍斬守頭」。緊接著,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昂首闊步,步出大堂,「門下大驚擾亂」,於是,項羽又以雷霆之勢,再次揮劍,「所擊殺數十百人」。殺畢,一府之中,「皆懾伏,莫敢起」。
不久,類似的情形,是項羽又在上將軍宋義的帳中,直接斬了他的上司宋義。當時,項羽乃楚國次將,銜懷王之命,輔佐上將軍宋義赴趙援救。途中,二人因意見衝突,起了內哄,在激烈的爭執後,宋義直接下令:若再有蠻橫執拗、力持異議、拒絕服從者,斬。結果,宋義都還沒採取行動,也沒認真進行防備,項羽便只是一如往常,大清早,「朝(朝見)上將軍宋義」,進入帳中,無視諸人,拔了劍,砉然一響,就徑「斬宋義頭」。於是,項羽拎著宋義頭顱,走出帳外,「諸將皆懾服,莫敢枝梧」。
就這麼砉然一響,項羽斬宋義的消息,忽地傳遍了諸侯之間。從此,項羽「威震楚國,名聞天下」。這時,剛剛出道一年多的項羽,也才二十六歲。
再說項羽殺人之狠。
《項羽本紀》裡,常出現一個「坑」字。當初,項羽才頭一回出兵,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數日後,終於攻破城池,項羽忿怒,索性,「皆坑之」。數年之後,項羽行擊外黃,「外黃不下數日,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詣東城,欲坑之」。這「坑」字,說開了,就是「陷之於坑,盡殺之」;若用現在的話說,則是全數活埋、一個不剩。自起兵以來,項羽一直就這樣「坑」人成習、活埋無數。其中,規模很大的一回,是擊敗齊王田榮之後,項羽不僅燒夷了齊國城郭屋室,更「皆坑田榮降卒」。所坑的降卒,究竟數目多寡,史冊未載;可若以當時偌大的齊國而言,至少,十萬以上吧!至於規模更龐大、史冊也明白記載的,那是當年往關中的路上,項羽帶著幾個秦降將,這秦降將又率領著秦士卒,一路逶迤,浩浩蕩蕩,到了新安,項羽卻突然心生顧忌,起了殺心,於是,就在新安城南,一夜之間,「坑秦卒二十余萬人」。
這樣的「坑」法,已不只是狠,更是徹徹底底失去準頭的極度發狠。尤其,項羽坑殺的,都還是已降之人,更別說數量又是如此駭人。當年,劉邦首入關中,諸將勸殺秦王子嬰,劉邦拒絕,理由是,「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項羽所犯的,正是這樣的不祥,而且,還是大大的不祥。
事實上,天下大亂之際,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本天經地義。因此,戰必得戰、殺亦得殺,可是,不管再怎麼征戰殺伐,個中關鍵,仍在於一個「止」字。畢竟,「兵者,不祥之器」,那原該「不得已而用之」。征戰與殺伐,但凡沒有「不得已而用之」的自覺,如果不知煞車、無有個「止」字,那麼,大亂不僅不可能因此結束,相反地,更徹底的生靈塗炭,只會才剛剛開始。
不幸的是,項羽一旦發起狠來,就完全像個沒煞車的。頓時之間,啥準頭都談不上。這時的項羽,已迥然不似平日的「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溫和的樣子);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韓信所形容的項羽)。這時的項羽,只讓人鬧不明白:他究竟是個曠世英雄?或是個暴虐屠夫?更或者,他其實只是個控制不住自己、徹底任性的男孩呢?
項羽的發狠,還不只是對待降卒。項羽的毫無準頭,更不只是「坑」人,他甚至還動輒「烹」人。那回,他進了關中、屠了咸陽,有說客因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勸他定都於此。然而,項羽見秦宮室已然殘破,又一心想東歸故土,於是言道,「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客遂譏諷他,「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羽才一聽聞,二話不說,就把這說客給「烹」了。
項羽這回「烹」人,當然是一時忿怒,瞬間發了狠。可畢竟,那說客確實是言語太過,以致取禍,也不能說是完全無辜。然而,後來一回,項羽又「烹」了王陵之母,這就真駭人聽聞、令人髮指了!
王陵是沛縣豪傑,不論身分與輩次,早先,都在劉邦之上;因此,秦末大亂以來,隔了許久,王陵才勉強投靠了劉邦。至於陵母,自遭項羽擄獲後,一直就留置項營,以為人質。後來,王陵遣使探母,項羽則刻意安排座次,讓陵母居於上座,自己屈居下座,態度謙恭、言語和善,頗示招陵之意。結果,陵母送使者離營時,囑咐使者,從今往後,王陵務必好好地追隨漢王,莫再三心兩意,更莫再以她為念,遂自刎。這下子,項羽心計落空,惱怒之余,全不顧剛剛才謙恭以待,也不顧陵母畢竟已然身亡,即使眼前明明已是一具屍體,他依然忿恨難消,遂將陵母又「烹之」。
在項羽多年之前,孟子曾說過,「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更早之前,老子也曾說道,「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孟子與老子,一儒一道;許多的事兒,他們未必一致;可這兒說的,卻完全是同件事。他們說的,是天道。自古以來,人們總覺得天道渺茫;許多事情的因果報應,也讓人心生懷疑、多有困惑。然而,當項羽以曠世未有的善殺與能殺,短短三年內,「分裂天下而封王侯」,後來,又因好殺、嗜殺、不知止殺,匆匆五年後,又「卒亡其國,身死東城」。由此觀之,天道雖看似渺茫,卻仍是曆然不爽的呀!
晶報http://jb.sznews.com/html/2013-12/11/content_2715755.htm
薛仁明《進可成事,退不受困》九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