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

古典風華,現代視野

楊照《唱了三千年的民歌:詩經》節錄

楊照《唱了三千年的民歌:詩經》節錄

不一定是大道理

《詩經》是歌,是歌詞。今天的台灣流行歌詞無法充分、準確反映台灣人的生活與普遍的價值觀,因而我們也就沒有道理相信能夠從《詩經》裡充分、準確的掌握周人的生活與想法。

《詩經》比較能夠有效反映的,是周人唱歌的場合。當時的人在什麼樣的場合、什麼樣的狀況下唱歌?在歌中表現什麼樣的情緒與內容?什麼樣的事件、什麼樣的情感對他們來說是適合放入歌中的?這些是我們讀《詩經》時應該探問的問題。

讀《詩經》,我們不能忽視歌的形式,包括句子的字數,句子和句子間的連結,同樣句子的反覆規律,以及整首詩如何由重複及相異的句子組成特殊的結構。讀《詩經》,我們還應該特別關心字與音之間的關係,認真看待形象的符號,和口舌發出的聲響,中間是否有些什麼固定的關係?

更重要的,讀《詩經》,不要一開始就掉進傳統的泥沼裡。《詩.大序》、《毛詩》或朱子《詩集傳》的解釋,主張每一首詩都要有「微言大義」,都要有歷史隱射或道德訓誡,往往非但無助於我們接近、認識這些詩,還會讓我們對《詩經》裡的作品產生不必要的距離與厭惡。

讓我們記得,在成為「經」之前,這些作品先是周人傳唱的「詩」、「歌」。當他們唱這些「詩」、「歌」時,絕對沒有想到有一天,其內容會變成「經」,被賦予那麼高的地位,被貼附上那麼龐大的意義。「詩」被抬高成為《詩經》,而「經」的定義就是包藏古代聖賢智慧真理之處,於是後人就一定得要在《詩經》裡讀出配得上古聖先賢的內容。

「經」是記錄大道理的,《詩經》是「經」,所以《詩經》裡一定都是大道理。如此論理是嚴重的時代前後錯置,拿後來的定義來改寫之前的作品,強迫之前的作品要包括後來規定的內容。讓我們去除掉這種錯置,盡量將《詩經》放回其產生的時代環境來予以解讀。

熟讀詩經的太子

西漢劉向編了一本《說苑》 ,裡面收錄了許多過去的故事,在其中〈奉使〉篇,有一個關於魏文侯的故事。

魏文侯的長子擊,按照禮法應該被立為太子,但顯然魏文侯不太喜歡擊,在他還未成年時,就把他封到中山去,讓他離開國都宮城。擊到中山三年,都沒有回到國都,也沒有和父親見面。擊有一個幕客,叫趙倉唐的,就對擊說:「作人子的,三年間都沒有跟父親請安,這是不孝。作父親的,三年都不探問兒子,這是不慈。你為什麼要讓這種不對的情況一直維持下去呢?你要不要派個使者去見父親呢?」

中山君擊說:「我早想這樣做,但能派誰去呢?」趙倉唐就自告奮勇擔任使者,問擊:「那你知不知道父親喜歡什麼?」擊回答:「父親喜歡北狗和晨鳧。」趙倉唐於是帶著北狗和晨鳧前去見魏文侯。

到了魏國王廷,趙倉唐謹慎地請門房傳話,說大兒子擊派了使者來,因為大夫們在上朝,不敢擅闖,能否請魏文侯得空時接見。又將晨鳧送進廚房裡,北狗則交給了負責管寵物的人。

聽了通報,魏文侯很高興,原來兒子知道、記得他喜歡什麼,也就召見了趙倉唐。見了,魏文侯問:「擊好嗎?」趙倉唐「唯唯」,意思是嗯嗯了兩聲。魏文侯又問:「擊沒有什麼問題吧?」趙倉唐仍然「唯唯」。魏文侯覺得不對了,「對我問的問題,你怎麼如此敷衍呢?」趙倉唐這才認真地說:「您已經將我的主人封為『中山君』,卻在我面前直呼他的名字,以是於禮我不能回答。」

魏文侯嚇了一跳,就換了口氣,問:「中山君如何呢?」這時趙倉唐才正式回答:「我要來時,中山君送我到郊外,身體很好。」魏文侯再問:「中山君現在長得比我高了嗎?」可見三年前即被封到中山時,年紀還很小。趙倉唐的回答是:「不敢和君侯相比,但如果將您的衣服賜給中山君,穿起來應該很合身。」用這種委婉的方式表示擊已經長得跟魏文侯一般高大了。

「中山君平常讀什麼書?」魏文侯問。趙倉唐回答:「他讀《詩》。」魏文侯又問:「那他喜歡《詩經》中的哪幾首詩呢?」趙倉唐顯然有備而來,回答:「他喜歡〈晨風〉和〈黍離〉。」聽了這答案,魏文侯就唸起〈晨風〉:「鬱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晨風中看到蒼鬱的森林,那經驗雖美,卻撫慰不了因為見不到你給我帶來的煩憂,究竟發生什麼事啊?怎麼會把我都忘了!

唸了這幾句詩,魏文侯感慨地說:「中山君以為我忘了他嗎?」趙倉唐說:「不敢,但他常常想念您。」

魏文侯接著又唸出〈黍離〉詩句:「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因為心中有牽掛、掙扎,連走路都走不穩,了解我的人,知道是煩憂讓我變這樣,不了解我的人,還以為我有什麼強烈的慾望。老天啊,竟然還有人這樣誤解我!

唸出詩來,魏文侯體會了詩的意思,就問趙倉唐:「中山君在怨我嗎?」趙倉唐用完全同樣的話應答:「不敢,但他常常想念您。」

魏文侯於是將一套自己的衣服裝好了,交給趙倉唐帶回去給中山君,還特別交代:要在天亮雞鳴之前送到。趙倉唐照做了,中山君受賜拜領,打開一看,發現下身的裳放在上面,上身的衣反而放在底下,中山君立時說:「為我備車,我要進國都去見我父親了。我的君侯召見我。」

趙倉唐嚇了一跳,連忙提醒:「君侯沒說要你去啊!我離開時他只是給了我這套賞賜的衣服而已。」中山君解釋:「父親給我衣服,不是為了給我禦寒,這是他用委婉、間接的方式要我進城見他的方式。把衣裳顛倒放,要你雞鳴前拿來給我,用的是《詩》裡的句子:『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中山君入國都,魏文侯大喜,擺出宴席來,接著就將擊立為太子。

愛情來了

再來讀一首好玩的小詩──〈靜女〉。

〈谷風〉記錄了婚姻的破滅,〈氓〉記錄了婚姻的毀壞,〈靜女〉則記錄了愛情的開端。還是講男女關係的。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靜女」在此不見得是安靜、文靜的意思,比較接近廣東話的「靚女」,簡單說,就是漂亮女孩。「姝」字也是形容美麗,所以「靜」字「姝」字重複交疊,強調女孩有多麼美。漂亮女孩跟我約好了,在城牆底下,角角隱密的地方等我喲!這開頭,就顯露出男生心頭蹦蹦亂跳,既興奮又緊張的模樣。

他趕了過去,「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這裡的「愛」字,應該是「曖」的意思,「曖昧不明」原本指的是因為光線不足,昏暗情況下看不清楚。懷抱著高度期待,跑到牆邊隱密處,在那充滿暗影的地方,東找西找,都不見漂亮女孩的蹤跡,於是抓著頭走來走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孌」字和「姝」一樣,還是形容美麗的字。正不知所措時,漂亮女孩出現,感覺上更加漂亮了,帶了一隻紅色的竹管來送給我。拿到了這份禮物,忍不住稱讚:「紅色竹管還有光澤呢,你多美啊,我多麼欣賞你的美啊!」表面上說竹管,實質上當然是借說竹管在讚美女孩。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歸」字是帶回的意思,原來漂亮女孩去了城外,隨手帶回了茅草尖,這茅草尖真是又美又奇特啊!這說明了為什麼漂亮女孩要約他在城下了,或許是她藉著出城踏青的機會,偷偷來會情人,帶了紅色竹管,順便還給他一把剛剛摘採的茅草尖。剛接過茅草尖,他興奮地說:「哇,茅草尖實在太棒了,跟我看過的其他茅草尖都不一樣呢!」這樣說完了,意識到話說得太誇張,連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對著茅草尖說:「啊,不是啦,不是你真的有多美、有多特別,而是因為漂亮女孩送我的緣故。」

這是移情作用。喜歡這個女孩,加上之前找不到她那種心慌,以至於當她出現帶來的狂喜,投射在物品上,使得再平常、再簡單的東西,映在他眼裡,都會發出特別的光,那是愛情與幸福的光吧!

這首詩有很細膩的因果層次。如果不是知道女孩已經在等了,不會匆匆忙忙趕去,以至於在慌亂中找不到人。如果不是一時找不到人,就不會在女孩出現時,刺激出那麼強烈的高興反應。如果不是那麼高興,就不會誇張地稱讚女孩送的禮物。先用那種方式稱讚了女孩特別準備的禮物,接著又用同樣的方式稱讚女孩隨手摘採的,既不珍貴、也不特別的茅草尖,因而顯現了其中的荒唐,以是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重點不在茅草尖,而在漂亮女孩的心意啊!

一首簡單卻巧妙的好詩。

(節錄自楊照《唱了三千年的民歌:詩經》聯經出版社)

楊照《唱了三千年的民歌:詩經》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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