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描寫1-作品舉隅
(1)
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綠腰。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閒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絃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白居易〈琵琶行并序〉)
(2)
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歐陽修〈秋聲賦〉)
(3)
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蘇軾〈赤壁賦〉)
(4)
夜晚就寢,這位相貌清臞儀態瀟瀟的朋友,立刻響起鼾聲,不是普通呼盧呼盧的鼾聲,他調門高,作金石聲,有銅錘花臉或是秦腔的韻味,而且在十響八響的高亢的鼾聲之後,還猛然帶一個逆腔的迴鉤。(梁實秋〈鼾〉)
(5)
所有的蟬都同時叫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把我整個心思都吸了過去,就像鐵沙衝向磁鐵那樣。但當我屏氣凝神正聽得起勁的時候,又突然,不約而同地全都住了嘴,這蟬,又嚇我一跳!就像一條繩子,蟬聲把我的心紮捆得緊緊地,突然在毫無警告的情況下鬆了綁,於是我的一顆心就毫無準備地散了開來,如奮力躍向天空的浪頭,不小心跌向沙灘!(簡媜〈夏之絕句〉)
(6)
山中的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時緩時急地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它來得純粹,來得清喨,來得透徹,冰水似地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裏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礡中震盪,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這偉大奧妙的鐘聲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安住……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淨。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螢,上綰雲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徐志摩〈天目山中筆記〉)
(7)
其實我老早就發現門前那幾棵參天的巨楊,有一天下午曾因為風來而飄下枯葉,夜裡我會聽見那些樹木鼓舞的聲音,嘩嘩然似海濤,奔騰而澎湃。從室內掀簾向外凝望的時候,天空一片黝黑,四顧無非幽暗,只有風濤一波一波湧起,像時間的脈搏,拍打著洪荒的岸,賦頑石以一些靈氣,就如此拍打著我沉悶的心血,激起無窮感慨。……當這整個山坡周圍再也沒有人走動,而遠方也不傳來任何車馬的聲響,我猶枯坐燈前,思索著,讓那有無之間的意識,大氣的魂魄,陪伴我,直到我沉悶的心血流動起來,隨那風濤的旋律活潑起來。我完全感觸到自己的存在,不是喜悅認知,是惋惜未識:時間在拍打我們的體格,侵蝕我們的精神,時間使我們疲累、衰老。可是等到我再次驚起的時候,不免產生疑問:這莫不是宋玉蕭瑟憭慄之悲? (楊牧〈天涼〉)
(8)
那縷蟬歌,夏夜草際螢光一樣的飄忽。遼遠而切近,陌生而熟悉,那麼纖弱,又那麼清晰。在夜西門的喧囂中,猶如一條細細的蠶絲,發著微渺的幽光,徐緩而堅韌地,由一團亂線中抽出,愈抽愈長,在空間纏纏綿綿,迴繞不休,像一隻小提琴的弦音,扶搖直上,超凌了整個交響樂隊的聲浪,徘徊在一段慢板上,哆嗦,顫慄著……。(林懷民〈蟬〉)
(9)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那簫聲卻越來越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簫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簫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鬥在一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於這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
這時發蕭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簫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號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亮,箏聲淒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鬥得難解難分。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裡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崑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即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里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凶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為防不勝防。(金庸〈射鵰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