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二記————岳陽樓記 / 汪曾祺

Posted By on 2 月 6, 2021 | 0 comments


湘行二記————岳陽樓記 / 汪曾祺

岳陽樓值得一看。

長江三勝,滕王閣、黃鶴樓都沒有了,就剩下這座岳陽樓了。

岳陽樓最初是唐開元中中書令張說所建,但在一般中國人的印象裡,它是滕子京建的。滕子京之所以出名,是由於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很少沒有讀過《岳陽樓記》的。《岳陽樓記》一開頭就寫道:「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然范記寫得很清楚,滕子京不過是「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然而大家不甚注意,總以為這是滕子京建的。岳陽樓和滕子京這個名字分不開了。滕子京一生做過什麼事,大家不去理會,只知道他修建了岳陽樓,好像他這輩子就做了這一件事。滕子京因為岳陽樓而不朽,而岳陽樓又因為范仲淹的一記而不朽。若無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不會有那麼多人知道岳陽樓,有那麼多人對它嚮往。《岳陽樓記》通篇寫得很好,而尤其為人傳誦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名言。可以這樣說:岳陽樓是由於這兩句名言而名聞天下的。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為范仲淹始料所不及。這位「胸中自有數萬甲兵」的范老夫子的事跡大家也多不甚了了,他流傳後世的,除了幾首詞,最突出的,便是一篇《岳陽樓記》和《記》裡的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哺育了很多後代人,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品德的形成,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嗚呼,立言的價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

寫這篇《記》的時候,范仲淹不在岳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延安,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有到過岳陽,《記》中對岳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像。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沒有到過岳陽,可是比許多久住岳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岳陽的景色是想像的,但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卻是久經考慮,出於胸臆的,真實的、深刻的。看來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獨特的思想,才能調動想像,才能把在別處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來。范仲淹雖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他是吳縣人,太湖是一定看過的。我很深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

現在的岳陽樓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這座樓燒掉了幾次。據《巴陵縣志》載:岳陽樓在明崇禎十二年毀於火,推官陶宗孔重建。清順治十四年又毀於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時、知縣趙士珩捐資重建。康熙二十七年又毀於火,直到乾隆五年由總督班第集資修復。因此范記所云「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已不可見。現在樓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岳陽樓記》系張照所書,樓裡的大部分楹聯是到處寫字的「道州何紹基」寫的,張、何皆乾隆間人。但是人們還相信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樓,因為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實在太深入人心了。也很可能,後來兩次修復,都還保存了滕樓的舊樣。九百多年前的規模格局,至今猶能得其彷彿,斯可貴矣。

我在別處沒有看見過一個像岳陽樓這樣的建築。全樓為四柱、三層、盔頂的純木結構。主樓三層,高十五米,中間以四根楠木巨柱從地到頂承荷全樓大部分重力,再用十二根寶柱作為內圍,外圍繞以十二根簷柱,彼此牽制,結為整體。全樓純用木料構成,逗縫對榫,沒用一釘一鉚,一塊磚石。樓的結構精巧,但是看起來端莊渾厚,落落大方,沒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氣,在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很壓得住,很有氣魄。

岳陽樓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佔的地勢。「滕王高閣臨江渚」,看來和長江是有一段距離的。黃鶴樓在蛇山上,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宜俯瞰,宜遠眺,樓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樓自樓。岳陽樓剛好像直接從洞庭湖裡長出來的。樓在岳陽西門之上,城門口即是洞庭湖。伏在樓外女牆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腳底,丟一個石子,就能聽見水響。樓與湖是一整體。沒有洞庭湖,岳陽樓不成其為岳陽樓;沒有岳陽樓,洞庭湖也就不成其為洞庭湖了。站在岳陽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來往,漁歌互答,可以揚聲與舟中人說話;同時又可遠看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湖水,遠近咸宜,皆可悅目。「氣吞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並非虛語。

我們登岳陽樓那天下雨,遊人不多。有三四級風,洞庭湖裡的浪不大,沒有起白花。本地人說不起白花的是「波」,起白花的是「湧」。「波」和「湧」有這樣的區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可以增加對於「洞庭波湧連天雪」的一點新的理解。夜讀《岳陽樓詩詞選》。讀多了,有千篇一律之感。最有氣魄的還是孟浩然的那一聯,和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劉禹錫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化大境界為小景,另闢蹊徑。許棠因為《洞庭》一詩,當時號稱「許洞庭」,但「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只是工巧而已。滕子京的《臨江仙》把「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整句地搬了進來,未免過於省事!呂洞賓的絕句:「朝游岳鄂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很有點仙氣,但我懷疑這是偽造的(清人陳玉垣《岳陽樓》詩有句云:「堪惜忠魂無處奠,卻教羽客踞華楹」,他主張岳陽樓上當奉屈左徒為宗主,把樓上的呂洞賓的塑像請出去,我準備投他一票)。寫得最美的,還是屈大夫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句話,把洞庭湖就寫完了!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八日北京隨筆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