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

古典風華,現代視野

向內凝視《閻羅夢》/王安祈

向內凝視《閻羅夢》》/王安祈

《閻羅夢──天地一秀才》由青年生角李家德飾演三世輪迴的南唐後主李煜,花旦凌嘉臨飾演小周后。(圖/劉振祥攝影,國光劇團提供)
《閻羅夢──天地一秀才》由青年生角李家德飾演三世輪迴的南唐後主李煜,花旦凌嘉臨飾演小周后。(圖/劉振祥攝影,國光劇團提供)
我接下的不僅是編劇,更是藝術總監,總監的職責在「出戲」之外更要「出人」,十幾年來我像星探一樣不拘一格訪求人才,苦等到此刻終於看到希望,這次《閻羅夢》演出將在原來的經典閻王唐文華帶領之下,由新一代接棒,非常緊張,期待觀眾檢視……
1988年我在清華大學任教,同時為雅音小集和陸光劇隊新編京劇劇本,每天在課堂、研究室、戲院、排練場奔波忙碌,直到那一天,在清大圖書館所藏大陸《劇本》雜誌上讀到《曹操與楊修》,一切才改變。

當時我已懷胎近十月,記得我擺出了一個奇怪的姿勢,把肚子放在桌上,對著窗外,思考良久,做了決定: 我不要再編劇了。

我自博士畢業後已編了十幾部戲,得到很多獎。可是面對陳亞先的《曹操與楊修》,只有敬畏,我一輩子無法企及,還是乖乖做學術吧。當時還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我的生活太單純,沒有足夠人生歷練。

接下來我老老實實當系主任,當國科會(科技部)中文學門召集人,勤勤懇懇寫了煌煌巨著數十萬言,厚厚一大疊書稿航空郵寄到湖南請陳亞先寫序,他這樣寫我 :「對戲曲熟悉得像鄉下太太對人談自家雞鴨一般,是全身心投入才換來的學問」。

有人問我為何突然擱下編劇之筆?我很有話可答,端出一堆學術成果做證據。何況我仍在看戲,寫劇評,很忙。

1992年亞先先生在《民生報》記者景小佩邀約下新編《閻羅夢》京劇,刊在聯副,我買了好幾份報紙剪貼收藏,轉過身來繼續勤寫論文。倒也不枯燥,因為不是堆資料,發覺自己逐漸能用編劇的態度寫論文,源源不絕的想法先一氣呵成,再把資料和註腳補入。能用情感驅動學術的寫作,產生一種非寫不可的衝動,自覺也是一種境界。

十年後,2002年,接到李小平導演電話,他在上海,原要轉機去湖南請陳亞先改《閻羅夢》劇本由國光劇團上演,但陳先生已被拉去編電視劇,無暇重改舊本,小平希望我幫忙。那時我還沒到國光工作,第一個念頭就是閃避,一口回絕,請他去找我的好友沈惠如。不料惠如接手不久即照原定計畫出國,小平又回頭找我。

無處可躲,我知道,是該面對自己的時刻了。

十多年來我的生活更單純,書房、戲院、教室三地輪迴,但我感覺得到人生體驗因書因戲而逐漸深厚,戲裡的滄桑觸動自己的人生感悟,而且我發現自己有個長處,我一向退縮沒自信,正因如此,能謙卑的傾聽批評回響,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裡,檢討思考,反覆品嚼,很多事想得很深,向內凝視,潛入心底,細細梳理摸不透說不清的思緒,誠懇面對不足為外人道的感受,有時倒能發人所未發。

此時重新細讀《閻羅夢》,有了一些新想法,坐在清華研究室,一頁一頁傳真到國光排練場。

這真是個迷人故事,雖然話本小說和清代戲曲都曾寫過,但直到亞先先生筆下,才翻出新高度。漢代書生司馬貌,滿腹經綸卻屢試不中,他寫下怨詞,驚動天地。玉帝給他六個時辰,命他擔任半日閻羅,他磨拳擦掌審理陰間不平事,企圖藉著判轉世彌補前生遺憾。誰知人間世理並無定數,哪裡來的一清二白是非分明,轉世之後仍難圓滿,幽靈們紛紛追問來生,弄得書生狼狽不堪。

《閻羅夢──天地一秀才》12月於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四場、高雄衛武營歌劇院演出兩場,由當家老生唐文華與盛鑑分別主演主角司馬貌。(圖/劉振祥攝影,國光劇團提供)
《閻羅夢──天地一秀才》12月於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四場、高雄衛武營歌劇院演出兩場,由當家老生唐文華與盛鑑分別主演主角司馬貌。(圖/劉振祥攝影,國光劇團提供)

劇情如此奇幻,攤開的卻是人生真相,而看清之後呢?我首先決定書生夢醒後的結局必須是繼續逐夢。我認為夢醒之後如果徹悟隱居,那就是一部宗教度化劇。人人都會搖頭輕嘆一聲「浮生若夢」,又有誰會在夢中醒來?人生長河、歷史長流是由一代接一代的循環重複構成的,重複著理想,也循環著錯誤。正因為永遠看不透,所以永遠有期待。參不透生命的意義,才體現生命的意義。或許正因個人殘缺,才總體成就了宇宙的周全。仰望繁星,閃爍明滅,不禁嘆道,「浩渺蒼穹,深意無涯」。這就是《閻羅夢》迷魅之處,以幽默自在的態度笑看人自身的不足,我把亞先先生原來的兩世輪迴增為三世,再增加女性人物,也調整了結構,但戲排了一陣子,小平告訴我,主演唐文華提出怨詞:「我根本不是主角!一坐上閻王寶座,我就開始看戲,看靈魂演戲,我反倒沒戲了。」

放下電話我有點生氣,還真是囉嗦,全場從頭到尾都在台上,還嫌自己不是主角!氣呼呼吃完一個便當,忽然覺得抱怨有理,站在台上的表演者最是敏銳,唐文華說中要害,不僅他坐上寶殿後只能旁觀看戲,轉世的靈魂們也像是各自演一段戲中戲即隱去。我想,這是90年代編的,那時老戲迷還不少,戲中戲一端出,便可觸動多重感悟,而時移事變,必須重新銜接轉折,內外交互觀照,肌理才可細膩豐厚。

坐在研究室,我一層一層勾抉幽微,深入靈魂的靈魂深處,讓他們自我詰問也交流互看,也讓代理閻羅對他親筆所判的人生發出感慨,甚至在關鍵時刻,還想伸手介入,改變歷史。而那位老閻羅呢?當年飾演真閻君的這位演員也提出怨詞:「劇名都叫閻羅夢了,我這個真閻羅怎麼一開場就被代理?至少讓我唱兩段吧。」我又是邊吃便當邊生悶氣,吃完,想通了,閻君有理,不僅立刻為他增寫唱詞,更讓他和代理閻王穿梭陰陽相互激辯,人生究竟是命定還是人為?這戲的時間軸線耐人尋味,漢代書生,判的第一樁冤案是在他之前的古代名人,但他所判此人的轉世,卻是未來世界的人物。而第二世猶未周全,挫敗的閻君仍信心滿滿,再度攤開生死簿,往後點選,一看,有個人無須征戰,直接「生在帝王家」,心中大喜,正可補償前兩世的征戰無功,大筆一揮,判斷靈魂轉世為此人,以為就此了卻冤屈債。但,此人是誰?姓李名煜,生在金粉繁華之地、詩書禮義之鄉。這,這合理嗎?人人皆知李煜乃亡國之君,這書生代理也太失職了吧,竟以亡國君償還他所疼惜敬重的名將?原來此中有深意,值得細品,閻君能看到未來千年歷史走向,但那只是梗概骨架,血肉仍須各自生長。生死簿上只註記李煜生在帝王家,而此帝國的長短盛衰還要看李煜的才幹個性。人生,究竟是命中注定還是命由己造?李後主小周后出場時,圍繞在他們身邊的,是宮女,也是幽靈,舞動著五彩斑斕的水袖,演奏出既鬼魅又華豔的末世樂章。而她們的舞姿並非京劇身段,而是借用梨園科步,纖巧細緻,刻畫內心深處恍惚難言的涓滴心事。梨園科步模仿懸絲傀儡,搖曳頓挫,透出身不由己的悲哀。面具下的眼神窺伺身在命運洪流中的人類,李煜猶兀自吟唱著春花秋月,懸絲傀儡的雙重隱喻正在於此,「才有所偏,命有所限」,「世無常理,皆因人情」,正是真假閻君的激辯。

這段日子我和小平靈魂交鋒,各自掏心剖腹坦白自己的經歷,以便深入體會戲情,回想起來,我們簡直放開手來勇闖鬼域,探索「靈魂的靈魂深處」,但這一切都在亞先先生原創基礎之上,所以我在新寫的唱詞裡,隨時向亞先先生致敬,甚至把曹操楊修故事和唱詞都納入其中,開幕序曲更直指原創:「悠悠一夢連千載,戲文話本傳下來。今朝才子逞奇才,筆鋒兒拔卻連營寨」,所謂「今朝才子」當然就是亞先先生。

後來到北京演出,演到關鍵一段,樓上大學生座位區傳來一陣陣掌聲,我和小平都非常激動,因為這段沒有唱、沒有水袖舞蹈,在傳統舞台上是不可能得彩的,然而,「靈魂的靈魂深處」營造出深邃幽渺的意境,能引起不同文化背景長成的年輕觀眾感動,多令人興奮哪!而2002年台灣首演當晚一位年輕學生寫給我的電子郵件,我也一直珍藏,他說:「笑口還未及合攏,兩行清淚已流到唇邊!驚覺發笑的對象竟是人類自身,兀的背脊一陣寒涼。」

此戲演完,陳兆虎團長邀我到國光工作。我對著窗外,再一次向內凝視,自我詰問。我還是這麼迷戲,貪戀創作,既然初衷未改,又有何懼?是該繼續逐夢的時刻了。不過我只擔任客席,仍在大學專職,學術不能中斷,而且我要為京劇演員留一隻眼睛看外面世界,不能僅限於同溫層。既然想把京劇的新創作從劇壇挺進文壇,我要有更寬廣的視野。而我接下的不僅是編劇,更是藝術總監,總監的職責在「出戲」之外更要「出人」,十幾年來我像星探一樣不拘一格訪求人才,苦等到此刻終於看到希望,這次《閻羅夢》演出將在原來的經典閻王唐文華帶領之下,由新一代接棒,非常緊張,期待觀眾檢視。

兩個月前突然接到陳亞先先生電話,向我要一個劇本資料,可惜我都到這般年齡了,還像小學生接到老師電話一樣緊張羞怯,很想親口說出感激,感激他的創作在我人生大夢裡的啟悟作用,卻因緊張而沒來得及說。謹以此文向《閻羅夢》原創陳亞先先生致敬,國光京劇新美學十八年前由此起步,從改編啟動創作,也以此文為誌。【 

向內凝視《閻羅夢》/王安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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