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去旅行:追念讓雲門舞台呼吸的燈光設計家張贊桃 / 林懷民
工作到半夜,離去時走過草坪,抬頭看見劇場微微的光。是你來了嗎?你總是挑大家走後,一個人慢慢試燈。我知道自己發神經了,但走過曼菲雕像時,我看到你笑了。你說,老師啊,這回你錯了,種得太多,太密,荷花爭陽光,長得跟人一樣高!
荷花的事你是專家。1993年,籌演《九歌》,夢想要用真荷填滿樂池。我說,阿桃,我們自己種荷花。你二話不說,排練場後挖地掘池栽荷,天天去看荷花們長得好不好。我們是呆子。沒想到自家小池荷花產量頂不起幾十場公演。演出後期的荷花荷葉還是請荷農供應。也許沒那麼呆,是忙到沒想得徹底。也許我們喜歡養荷的過程,喜歡為福壽螺太多而煩惱,喜歡上班時發現荷花綻放而開心。
是嗎?是嗎?可是那年我四十六,你也三十六歲了。我們是有夠呆!那年台灣錢財滾滾,我們在八里鐵皮屋裡作夢。不知《九歌》能否賣座,不知舞團翌年經費在哪裡,而我們在種荷花,只想讓觀眾進劇場時聞到荷香,覺得世界上還有真實的東西,還有誠意這件事。
說到這裡,阿桃,我的結論是:我們真的有夠呆!不然《流浪者之歌》的稻穀怎麼會在演完幾個月後統統發芽?但我必須說,貨櫃裡如山的嫩綠秧苗真是好看。你抓抓頭說:「哎,啊怎麼這樣?下次要先把它閹了再染色!」
跟荷花一樣,那些稻穀也是你的baby。下班後你在地板鋪出染好色的稻穀,用不同層次的暖色燈光紙一張張試。台上的「黃金稻穀」是你鍍的金,跟隨燈具組合,用不同層次的明暗幻化為河流、沙漠,全球舞評讚嘆。阿桃,明年,首演二十一年後,《流浪者之歌》要再度到倫敦。我知道,幕起後,觀眾必將因那黑暗中從天而降,細細的金色米流而屏息,在瀑布似的暴力稻雨後跳起來喝采。
雖然不時出國,九十年代還是比較有時間的時代。編舞的時間比較從容,我轉身常見你端坐二樓欄前看我們工作,像一尊佛。許久後,見你仍在,不動如山。舞作才開始摸索,你就已經在琢磨燈光設計的走向。有時,我問你對舞的意見。你說:「哎喲,我不會編舞啦。」等你看出心得,倒會嘻笑給我挑戰:「老師啊,這個《行草 貳》能不能不跑步?」是啊,我性子急,有時發展不下去,乾脆一跑了之,換個局面,重新開始。《行草 貳》就在「不許跑」的規矩下進行。編完了,太乾澀的地方再用跑動來滑潤。那以後,我想跑時,就會想起「阿桃法規」,有了節制。
耐心是你的大本錢。為了《水月》,你在地板潑水,搔頭苦思,一試再試,一改再改,選出對的藍色紙,讓空氣變得清冷,讓水上的舞者,水面的倒影,鏡裡折射的地景和舞影,層次協調的和平共存。《水月》到紐約,我們景仰如神的李名覺和珍妮佛.提普敦都來了。「珍媽媽」還留下來,跟我們去消夜,特別說燈光打得真好,這麼簡樸這麼美。在台灣,我們從零開始,呆呆的做,呆呆的從失敗中改進,不知真正走到哪裡了。在紐約,全球舞台設計和燈光設計的天王都真心誇讚,那晚,我們像考滿分的小孩一樣高興。
阿桃,看《刺客聶隱娘》時,我想起你。
為了準備《竹夢》,我要你去京都廟院看「夜間拜謁」如何打亮竹林。你回來說,收穫不大,他們打的是大片竹林,我們只有三四十株。你自己跟芠芠周末帶了孩子去溪頭。幕起時,白袍舞者緩步徘徊的正是起霧的溪頭晨景。到了紅裙靜君的〈午夜〉,你把側燈收得窄窄,打在竹幹上,一條條細光,像暖色的琴鍵,節奏有致地羅列舞台。是在《竹夢》吧,或者更早,在《流浪》時,我建議你把有些燈光變化拉長到三分鐘,「沒有人這麼長啦,」你說。試試看,結果我們都喜歡那不知不覺移轉的光的風景。此後,你把變化拉得更長,四分鐘,五分鐘,觀眾察覺時,已是另一局面。不是光的改變,是時間在流動。
你的燈光輕聲細語,除非需要的關卡,絕不大聲號叫。典雅寫意,呼吸般起落的燈光成為雲門的特色。台灣舞評少,評舞也不提燈光。國外談雲門不讚美你的舞評極少。他們說你是大師,你一笑置之。酒會時常有人熱情致意,探詢,討論你的設計,你嘻嘻含笑交談。等到有人說,你的燈光讓他想起林布蘭特,你就如逢知音,開懷咧口笑了。那幾年,你吃林布蘭特睡林布蘭特,到了美術館,幾乎把鼻子貼到他的畫作上。有時候我邀你一起去美術館,你一口拒絕:「你看得太快了!」我不是走馬看花的人,可是絕對無法像你一整個下午專攻康定斯基!
1999年,和信確診你罹患淋巴癌。你安安靜靜接受治療。出院後,不提病情,沒事人似的工作,不驚動任何人。化療結束後,你變得更積極。身體略好,照樣出國。回國,有時意味著回到醫院。可怕的21世紀!你,曼菲,後來還有國柱輪流進出和信。
午夜驚醒,我會想起一水之隔,淡水河對岸和信病床上的你是否安然。我不知你是否控訴過老天惡劣的安排,是否有過激烈的憂慮與絕望,去探望時你總是微笑報告進展,提起血壓體溫吃藥狀況,宛如討論燈具配置。你規規矩矩聽醫生的話吃藥休息,出院規規矩矩運動。你騎腳踏車。你健走。海外巡演時,我們起床下樓吃早飯時,你已經走路回來。病後,你的世界更大,善用每一分鐘,能去的地方你都要去,帶著你的照相機。
2002年,我們去印度為《烟》找材料。在法輪初動的鹿野苑,我們認定一棵大樹,決定把它搬上舞台。你和孟超在瓦那拉西多留幾天,到菩提伽耶會合時,你笑嘻嘻告訴我,面臨恆河的民宿,到了晚上桌面床罩都是灰。儘管窗戶緊閉,火化的屍灰就有本事鑽進房間。
那是奇怪的春天。三個月的歐美巡演,我們從春花初綻看到百花凋零。到了布拉格,旅館對街的猶太墓園裡,卡夫卡的墓爬滿綠藤。晚上我讀《追憶似水年華》。黃昏時節在查理橋頭的CD店買到一疊許尼克。首演第二天全團食物中毒,集體拉肚子,抱病演出《水月》。源於恆河火化儀式的《烟》一步步轉化為迷離的歐風輓歌。我夠呆,以為那只是講究美學的藝術品而已。
2004,《烟》授權蘇黎世芭蕾舞團演出時,你已復發,就醫,又出院。你堅持到蘇黎世歌劇院執行燈光的重現,芠芠不放心,一路陪伴照拂。因為心事重重,儘管演出成功,我記憶裡的蘇黎世湖藍得像明信片,無趣。首演夜送走賓客,回到旅館,家裡來電說母親病危。我連夜請旅行社改機票,天亮出發回家。華航班機空蕩蕩,只有二十多個乘客。台北SARS猖獗。
阿桃,後來怎樣,我幾乎記不得了。想很久仍想不起那幾年編了什麼舞,去了什麼地方,你一起去了沒有。2006年一月,國柱往生。三月,曼菲離去。又過兩年,大火燒掉烏山頭排練場。你和芠芠地毯搜尋,找到八里中華路一家石材工廠,安頓了舞團和技術組。我們上山勘探央廣舊房舍,決定在淡水落腳。
火災後,07年我們在葡萄牙看到的滿地紅茶花,成為《花語》的視覺主題,落花滿台,鏡中人影曲扭,春天過後,下半場的夜晚黑如深淵。那竟是你最後的作品。
2009,你骨髓配對不順利,狀況起起落落,芠芠病房為家,「電腦辦公」。
翌年三月,你離開醫院,去旅行。
大家跟你告別後一個禮拜,芠芠回到辦公室。她能幹,勇敢。這,你比我更了解。但,看到過去五年裡,她像一部開山機,轟轟然往前行的勢態,相信你也會嚇一跳。帶兩三個年輕朋友,芠芠一路學習,明快處事,溝通「促參法」事宜,落實建築設計,推動工程進度,日以繼夜,竟然把房子蓋好了,竟然沒有病倒……或者,還沒有時間病倒。
不可置信,雲門竟然有自己的家。走出排練室,辦公室,外面不再車水馬龍,大樹大天空給人安慰,給人力量。經過開幕期的陣痛,夏蟬安靜下來時,我不再在新建築裡迷路,整個團隊也在新家安穩下來。兩個舞團在家排練,外出表演,出出入入。劇場節目順利進行,明年的節目也定奪了。
萬馬倥傯間,孩子們長大了。彤彤退伍後,繼續跟「旋舞炎」的朋友到處演出。從小,我們帶他「跟戲班跑」,這時也不能「曉以大義」。何況,據說他們商演的收入比年輕的雲門舞者高。
文凡九月初到英國讀書了。女孩子,一個人在異國,我知道你一定會常去看她,跟她講一些鼓勵的話。
在和信,你跟我說,遠仙和露露出了學校就進了雲門,是雲門的孩子,希望他們好好發展,不要吵架。
他們都很好。蓋房子的事,遠仙幫了芠芠很多忙。最近舊車折舊,他分期付款買了一輛很拉風的車;大家都驚豔,卻都承認自己沒勇氣開。
露露能者多勞,跟當年的你一樣:妥當調配人事,讓兩個舞團海內外的演出都能順當進行,同時,跟你當年一樣,兼負燈光設計,在劇場看頭看尾,執行演出。
這一季,我們在台灣推出《烟》和《水月》,都是你設計的燈光。我們會像你一樣耐心,龜毛的處理,讓燈光舒暢呼吸。曉得你一直不動如山的陪著我們,我知道一切會順。演完後,一定還會有觀眾留下來看那台上水,鏡中影。跟從前一樣。
阿桃,到淡水時,說幾句話。譬如,「不要急。」譬如,「這回,不要亂亂跑。」
等芠芠略喘一口氣,有耳朵時,也不要忘了跟她說,要排出時間,給自己放假。【2015-10-14 09:3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