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肉身行草 / 蔣勳
「筆陣圖」第一次把文字拆解成七個元素,點如「高峰墜石」,橫如「千里陣雲」,豎如「萬歲枯藤」,勾的彈性如「百鈞弩發」,捺的波動如「崩浪」如「雷奔」。
傳說裡,那個創造文字的神倉頡,有多隻眼睛。用以「仰觀天象,俯察地理」,把天上眾星的排列,地下的蟲魚鳥獸之跡,都一一轉換成了文字。據說,他創造了文字之後,「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似乎天地鬼神都起了大震動。
文字使人遠離了茫昧,有了思維,有了記憶,從混沌進入清明;有文字之前,被稱為「史前」,有了文字,才進入真正的「歷史」。
世界許多文字都以拼音為主,漢字是少有以「象形」為基礎的現存文字。距離現在六千多年的古代陶器上有許多彩繪的紋飾,像魚、像蛙、像人、像鳥,或者一些不可辨認的幾何圖形,常被認為是漢字最早的起源。
站立在大地上的人,每天看著太陽升起,一個巨大的圓形,從黎明到黃昏,帶來光亮與熱量,他們拿起樹枝,在地面上畫一個圓,中間點一點,代表了太陽「◎(日)」這個符號,是繪畫,也是文字。太陽從大地上升起,大地是一條線,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就畫成了「」,也就是我們現在寫的「旦」,代表黎明,「元旦」,則是一年的第一個黎明。
大汶口遺址的一個陶罐上刻了一個符號,似乎是一座五峰的山,上面一輪紅日,從雲氣上升起,也有人認為是「旦」這個字的芻形。中國美術上常說「書畫同源」,書法與繪畫的確始於同一個源流。
商代盛行卜卦,在獸骨或龜甲上刻上有關戰爭、婚姻、祭祀等大事,鑽了孔,在火上烤,沿著孔,出現了長短不一的裂紋,商代人就依據著這些裂紋,來判斷吉凶,像我們今日觀看掌紋來算命一樣。
在陶器上用筆書寫,在骨甲上用刀契刻,或在金屬青銅上以模範鑄造。文字以不同的方式被記錄下來,留在不同的物質材料上,提供著湮沒的歷史中人們生活過、希望過、祈求過、恐懼過的許多痕跡,是文字,也是血淚斑斑。
書法,從最淺顯的意義來看,不過就是「書寫的方法」,但是,因為書寫者的希望與恐懼,憂愁與歡喜,愛與恨,一一透過文字的痕跡留在人間,使書法變成了審美,使每一個字的點、捺中,有了生命的頓、挫,使每一根線條的流走中,有了生命的酣暢或沮鬱。書法,開始於技巧,終點卻在美學。同樣寫一條線,漢字裡的「一」,可以分辨出王羲之和歐陽詢的不同,可以分辨出顏真卿與蘇東坡的不同,可以分辨出宋徽宗與徐文長的不同,「一」不再只是文字,而是承載著生命風格的一條線,有了人性的重量與質感,書法也就不再只是文字,不再只是書寫技巧,而是書寫者完成自我生命的一種風範。
秦漢時,直接用毛筆在木片和竹片上寫成簡冊,保留了最早墨跡的書法,可以欣賞毛筆在簡冊上線條的痕跡。毛筆也經過改良,毫毛以圓錐狀排列,出現尖端的「鋒」,和西方油畫筆與水彩筆構造不同,也決定了隸書中許多波磔的流動感。隸書中結尾的一筆常常似雁尾挑起拉長,表現出「鋒」的收筆之美,也使書寫者有了審美上的意識。
毛筆直接書寫的痕跡被保留下來,使秦漢以後的書法可以被欣賞。書法可以被欣賞,不再只提供閱讀,文字才脫離了實用的功能,發展成為美學。
魏晉時期,書法美學發展到了高峰。
現今做為書法典範的許多「帖」,不過是當時文人間往來的書信。
「羲之白,不審尊體,比復何如?遲復奉告。羲之中冷無賴,尋復白。羲之白。」
王羲之的信,不過是問候,聊聊數句話,在那戰亂流離的年代,他似乎對什麼事都失去了熱情,只是「中冷無賴」,連回信也懶得回。那支毛筆拿在手中,在絹帛上流走,看墨痕宛轉,如淚痕斑剝。南朝的歲月,美與感傷,便都在點捺挑撇之間揮之不去。王羲之的書法,彷彿只是他在那惶惶的時代裡孤獨而自負的顧盼罷。
「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
保留在日本的「喪亂帖」也是一封信,祖墳被毀,痛貫心肝,王羲之筆的頓挫全是生命中的劇痛。
因為劇痛,文字便一一崩解了。那一點,如懸崖上墜落的高峰之石,帶著重量、速度,轟轟然,驚天動地。那一豎,從上而下,糾結不斷,彷彿千萬年的枯藤,蒼老頑強。
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在傳世的「筆陣圖」中,第一次把文字拆解成為元素。七個元素各自連接著宇宙間不同的現象,點如「高峰墜石」,橫如「千里陣雲」,豎如「萬歲枯藤」,勾的彈性如「百鈞弩發」,捺的波動如「崩浪」如「雷奔」。
如果這是最早的書法美學教育,這裡所教的,並不是技巧,而是人對自然全面的感覺審美。透過書法,去感受自己像墜落的一塊石頭,透過書法,感覺自己身體的重量、彈性、靜止與速度,感覺自己像一波一波向岸邊湧去的大浪,像一陣一陣自遠處響起的雷聲…。
魏晉的書法拆解了文字,使文字還原為宇宙萬物的原型,還原成倉頡創造文字之前。眾星猶歷歷在天,江河在大地上行走,蟲魚鳥獸,留下了生存的痕跡,使人驚動,使人不忍,使人低徊垂淚。
文明到了極致,彷彿可以洞見無明,一切便只是洪荒而已,並無初始,也無終了。
王羲之的傳說太多了,可以一笑置之的或許是王羲之的真跡都不在人間了。唐太宗瘋狂熱愛王羲之書法,使這些書法陪葬昭陵,也使後來者在這樣的故事裡啼笑皆非,悲欣交集罷。
書法從不偉大,書法或許只是經過火燒,經過水淹,經過蟲的蛀食,經過收藏者的印鑑,經過多少泣涕沾濡的一片小小的紙張,通過戰爭與災難,傳遞著上面 一兩 句不容易辨識的句子,或一兩個不容易辨識的字跡罷。
書法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
歐陽詢要寫到每一筆劃的橫平豎直,要建立人世極至的規則與秩序,相當理性的工整要成為永世的典範;而張旭要狂呼大叫,破壞一切規矩的限制,任情縱恣,長嘯而起,筆走龍紋,釋放潛意識非理性感官底層的全部騷動。
歐陽詢使人正襟危坐,不敢有一點造次;張旭則迴旋縱跳,使人驚嘆目眩。
書法以各自的方式完成自己,無可取代,也無法摹倣。
很難解釋為什麼顏真卿的「祭姪文稿」使人震動。戰爭過後,在屠殺的瓦礫裡尋找親人。顏真卿想到「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他僅僅在屍堆中找到了姪子顏季明的頭,「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撫念摧切,震悼心顏」,這篇祭文的草稿塗塗抹抹,以雄壯厚重建立書法典範的顏真卿,在劇大的傷痛裡拿筆書寫,想到家族的毀難,子姪的夭折,想到「魂而有知」筆勢的頓挫跌宕,墨痕斑斑,已全是血淚。端正與傾倒,猷勁與頹喪,堅持與虛無,糾纏成不可究詰的愛與恨。一千多年來,「祭姪文稿」若是書法中的極品,只是使人不忍而已罷,書寫者寧願是沒有這件作品的罷。
書法長久以來成為中國及東方美術中的重心,它始於技巧,終於美學,它以文字做基礎,卻又背叛了文字,它始於表現,卻又可能回到素樸木訥,它華麗時可以筆筆出鋒,光芒四射,它也可以內歛含蓄到不見一點鋒芒。
信奉至今,不過是「永字八法」,這基本的八個元素,好像人在肢體上的行、走、坐、臥、蹲、跳、奔、跑,萬變不離其宗,但是所有的千變萬化,都在這些基本元素之中。
「唐朝名畫錄」裡紀錄到畫家吳道玄,書法家張旭,舞劍名手斐旻相遇的故事。斐旻舞劍,書畫家「觀其壯氣,可助揮毫」。
書法的審美從漢代開始即以「勢」來形容。「勢」是書法,也可以是身體的靜動迴旋。毛筆在紙上行走,在空白裡尋找到「點」的棲止,「線」的延長,找到秩序與結構,破壞秩序與結構,重組秩序與結構。一個舞者,行走於舞台空間之中,他的身體,是「點」是「線」,是秩序與結構的尋找,破壞與重新組合。或者,有一天,他也會感覺到,那飽含重量與體積的肉身,如同行草,通過阻礙與艱難,通過意志與死亡,如同通過悠悠歲月與白茫茫一片大地,找到自己小小的定位罷。【 2001.11.26 中國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