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晉崤之戰賞析

Posted By on 9 月 7, 2015 | 0 comments


秦晉崤之戰賞析

《左傳》是我國第一部具有文學價值的歷史名著,它不僅在史書領域獨樹一幟,而且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左傳》的文學藝術成就,突出地表現在善於記事和善於寫人兩個方面。《秦晉殽之戰》作為《左傳》中的傑出篇章,非常典型地、完整地體現出《左傳》的藝術特點。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秦晉殽之戰》就象一個《左傳》藝術的「微雕」,如果我們把它加以「放大」——對它的寫作藝術進行一番剖析和探討,就可以更為清楚切實地了解《左傳》在敘事、寫人兩個方面的藝術特點。

首先看敘事方面的特點

《左傳》善於記事,它已經從《春秋》那種「斷爛朝報」式的大事記,發展成為生動形象的歷史故事,這是從簡單的歷史記事到光彩閃爍的歷史文學的一個飛躍。《左傳》的善於記事,還尤其表現在善於記敘軍事戰爭方面的事件。春秋是大國爭霸的時代,群雄逐鹿,戰爭頻繁,《左傳》以很多篇幅描繪出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壯、有聲有色的古代戰爭的活劇。《春晉殽之戰》就是其中精彩的一幕。

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是解決政治矛盾的最高鬥爭形式。在戰爭時期,各方面的矛盾鬥爭特別地錯綜復雜、尖銳激烈。《左傳》既能夠簡煉、清晰、嚴謹地寫出戰爭的全過程,又能夠抓住其中的主要矛盾、關鍵環節或有典型意義的部分,通過具體描寫使得重點突出;既能夠表現出復雜紛繁的矛盾鬥爭,寫得波瀾起伏,情節曲折,引人入勝,又能夠反映出戰爭中政治與軍事的關系,戰略思想和戰術原則,完整地記述了許多戰例,以至後人千百年來還將《左傳》作為一部兵書來研讀和運用。

秦晉之間的這次戰役,涉及的矛盾是極為復雜的,這裏有秦與鄭、秦與晉、秦與滑、秦與周的矛盾;在秦的一方,有出師和反出師的矛盾(表現為秦穆公與蹇叔的矛盾),有欲勝反敗的矛盾(表現為秦穆公與孟明的矛盾);在晉的一方,有主張伐秦與反對伐秦的矛盾(表現為先軫與欒枝的矛盾),有釋放秦囚與反對縱囚的矛盾(表現為文嬴、襄公與先軫的矛盾)等。但是,作者在寫這矛盾極為復雜紛紜的歷史事件時,卻走筆從容,做到了簡練清晰,重點突出,形象生動,引人入勝。這並非易事,需要很高的技巧。應該說能夠做到這一點,首先要歸功於作者嚴密精巧的布局謀篇。

 (一)抓住主線,突出主線

能不能把事件的復雜內容記敘得條理清楚,至關重要的是,認識上要抓住事件的主線,寫作上要突出事件的主線。所謂事件的主線,就是事件的主要矛盾,或者矛盾的主要方面的發展過程。

《秦晉殽之戰》所以能把錯綜復雜的戰事記述得明了有致的原因正是在這裏。它抓住了事件的主要矛盾——秦晉之間的矛盾,寫出了矛盾雙方的相互轉化的生動過程,以此為線,如長藤牽瓜貫穿於始終,把從屬的其他矛盾組織進去,人物的出現、情節的發展、時間的遷移、地點的變換等等都圍繞這條主線來安排,形成以中心事件的發展過程為順序而展開的縱式結構。短短的一千字左右,就把復雜事件記敘得清清楚楚。

 《秦晉殽之戰》的結構完整、嚴謹、巧妙。它可以分為五大部分:

文章一開始的序幕部分就抓住了主線,晉公顯靈,蔔偃傳命,暗示了秦晉矛盾。有的文選在選用這篇文章時刪掉了這一段,因為這一段有迷信色彩。這是從思想內容方面考慮的。但是,若從藝術形式篇章結構上看,這一段是不宜刪除的。刪掉了這一段,就成了一開始出現的是秦鄭矛盾,從而使主線模糊不清,容易讓人誤解為作者在結構上的疏忽。再者,這一段神奇地預示了戰事將起,渲染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濃烈的戰鬥氣氛。

文章的第二部分寫的是穆公拒諫,蹇叔哭師,第三部分寫的是王孫滿觀師,弦高犒師。這兩部分雖說寫的是秦伐鄭,主要是秦鄭矛盾,但是從蹇叔的勸諫中,明確地指出了晉將借此機會攻秦,而秦必敗於晉人手中,所以,秦鄭矛盾不過是秦晉矛盾的引線,主線仍然是秦晉矛盾。

文章的第四部分,正面揭開了秦晉之間的矛盾,是故事的高潮和結局。先軫論戰,晉敗秦於殽,本來此次戰爭的記敘可以結束了,但作者又加了一個尾聲,即襄公釋囚,穆公自責。這個尾聲決非“蛇足”之筆,它表明這次戰役的結束並不意味著秦晉矛盾的完結,而是它們更加激烈的矛盾的開始,讓人如聞天邊隱隱滾動的雷聲,預報了秦晉間一場新的戰爭的暴風雨即將到來。

(二)情節錯落,故事曲折

主線單一的縱式結構,並不意味著文章僵硬刻板,平鋪直敘。恰恰相反,它是富有技巧性的。這種技巧性集中表現在材料的選擇截取和排列組合上。《秦晉殽之戰》在這一點上,顯示了作者高超的剪裁材料和組織結構的藝術。

如果說秦晉殽之戰是一個大故事,那麽這個大故事又是由哭師、觀師、犒師、敗師、釋囚等幾個小故事相套合而成的。作者在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恰如其分地運用了事件本身所提供的波瀾,將泰晉雙方的矛盾,多角度地巧妙穿插,使情節錯落,曲折多姿。

文章一開始,鏡頭對著晉國。這是晉國的大喪之日,臣民哀痛。但忽然文公顯靈,風雲突變,顯示了一場戰爭的先兆。然後,鏡頭轉向了西邊的秦國,杞子密報,穆公拒諫,秦師浩蕩東征伐鄭,照應了前文。進軍途中,秦師遇到鄭商人弦高,鏡頭轉而對著鄭國。鄭穆公使視客館,皇武子下逐客令,使孟明只好滅滑而還。然後鏡頭一跳,又對著晉國,先軫論戰,晉君發命,終於敗秦於殽。最後鏡頭又回到矛盾的主要方面秦國,戲劇性地結束了故事。這種時間、空間的轉換、跳躍,不僅使故事省略了大量的一般過程的記敘,突出了矛盾主線,而且使文章正反、揚抑、張弛、開合變換自如,形成峰回路轉、跌宕起伏之勢,獲得了引人入勝的效果。

 (三)重點鮮明,反復照應

在全文的若幹小故事中,作者不肯分散地平均地使用筆墨。事件的各個方面,各個環節,總是有主次輕重之分的,文章的布局上也要根據需要突出重點。所謂重點,就是具有典型意義的重點事例,它是表現作者思想的核心材料、骨幹材料。突出重點的方法,一個是詳寫,一個是反復照應。

在《秦晉殽之戰》中,重點材料顯然是蹇叔哭師,作者集中筆墨,寫得淋漓盡致,十分精彩。歷代許多文選,如《古文觀止》,就只選了這個片斷。蹇叔反對伐鄭,這是秦國內部矛盾的主要之點。他透徹地分析了秦師必敗的原因,而這分析就成為後文的伏筆,秦師東出後處處回應上文。如王孫滿觀師說的一番話,就從秦師「輕而無禮」的角度對蹇叔觀點的補充和肯定。又如弦高密報鄭國,鄭國下逐客令,就應驗了蹇叔的「遠主備之」、「鄭必知之」的分析;而晉先軫論戰伐秦的第一句就是「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天奉我也。」再如晉終於打敗秦師,活捉三將,又驗證了蹇叔「晉人禦師必於殽」,「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的預見;最後秦穆公悔過的第一句話也是「孤違蹇叔」。這樣,對蹇叔哭師的反復照應,不僅使文章重點鮮明,首尾貫通,結構嚴密,而且更重要的是,突出表現了作者從政治上對秦師不義之戰的譴責,從軍事上對不可「勞師襲遠」,「驕縱輕敵」的戰略戰術思想的總結。

 再看寫人方面的特點

《左傳》善於寫人,如果說《左傳》的敘事藝術較之它以前的史書有一個飛躍,那麽,可以說它在寫人方面又有一個突破性的發展。《左傳》中所寫的人物,不是敘述事件當中陪襯的、被動的角色,而是影響著事件進程的一系列血肉豐滿的生動形象。《左傳》的善於寫人,還尤其表現在善於寫處在戰爭各個方面、各個部位上的人物,善於在尖銳復雜的矛盾中,通過典型事件,通過人物的語言、行動乃至細節,刻劃出人物活生生的個性。春秋時代,與頻繁的軍事鬥爭緊密配合的頻繁的外交鬥爭,對於矛盾鬥爭中人物外交辭令的成功描寫,是《左傳》刻劃人物的又一重要手段和特色。

《秦晉殽之戰》和《左傳》中的其他篇章一樣,是以記敘事件為主的。本來,以記敘事件為主的文章不同於以寫人為主、為人作傳的文章,它不著重於哪一個人物的深入刻劃,而只是對事件所涉及的人物作必要的較為簡略的交代。但是《秦晉殽之戰》卻用簡煉的筆法,生動地勾勒出如秦穆公、蹇叔、王孫滿、弦高、皇武子、先軫、晉襄公、孟明、文嬴、陽處父等人物群象。雖然每個人都著墨不多,有的只是寥寥一兩筆,但是卻形象鮮明,栩栩如生。其奧妙是什麽呢?這就是文章通對人物的具體的語言、行動和細節的描寫,刻劃出了人物的個性特點,展現了人物的思想性格和內心世界。如王孫滿的年幼而聰明敏銳,弦高的愛國和機警應變,文嬴的人在晉而心在秦的特殊地位,陽處父的解下左驂以誘捕孟明等,都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裏,擬特別地剖析一下文中對兩個國君——秦穆公和晉襄公,兩個大臣——蹇叔和先軫的對比鮮明的個性描寫,以及對弦高、皇武子、孟明的富有個性特點的外交辭令的描寫。

(一)對兩個國君的刻劃

秦作為西邊的一個小國,是在秦穆公當政時才逐漸強大起來的。秦穆公廣集人才,重用賢能,雄心勃勃地要在中原爭奪霸主地位。因此,在當時的霸主晉文公剛死而又得到杞子從鄭送來的密報時,他認為時機成熟,便磨拳擦掌、躍躍欲試了。他原以為會得到重臣的支持,所以他去詢問蹇叔,但是蹇叔卻勸阻他伐鄭。他當時稱霸心切,拒不納諫。這邊大軍整裝待發,那裏蹇叔卻在痛哭失敗,穆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氣,從牙縫中迸出刻毒的詛咒:「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這固然表現了他作為一個奴隸主的剛愎自用、兇狠猙獰的面目,但卻也表現出他爭霸中原的不可動搖的決心。後來,果然應了蹇叔的預言,在全軍覆沒的慘重失敗面前,穆公才清醒過來。他素服郊次,鄉師而哭,引咎自責,悔恨不已;他依舊重用孟明,又顯示了一個能逐鹿中原的國君的明智和氣度。雖然作者在文中對秦的不義之戰持否定態度,但他仍能忠於歷史,寫出了人物的多重性,秦穆公畢竟是春秋時期一個比較傑出的國君,他終於成為霸主,為中國的統一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而晉襄公則不然。襄公的父親晉文公是春秋時繼齊桓公之後的一個威名赫赫的霸主,但他的兒子卻不象父親了。對於是否伐秦他沒有主見,後來同意了先軫伐秦的主張。但是當將士們在戰場上拼力俘獲了秦的三員大將時,他卻又聽從了文嬴的請求,糊裏糊塗地放虎歸山,後來經不住先軫的責罵,又派陽處父去追趕,可是已經晚了,以至造成了「一日縱敵,數世為患」的惡果。文章中僅用「公許之」,「公曰:『夫人請之,吾舍之矣』」,「公使陽處父追之」三筆,就活畫出了一個優柔寡斷、無智無謀的窩囊國君的形象。晉國就是在他手中開始衰弱下去的,三年之後終於被秦打敗,逐漸失去了霸主的地位。

 (二)對兩個大臣的刻劃

秦的蹇叔和晉的先軫,都是本國的元老重臣,他們都忠於各自的國家,都有著深謀遠慮的政治卓見。但是兩個人的個性卻大相徑庭。

蹇叔在穆公不聽勸告孤意伐鄭時,他一哭再哭,發自肺腑,哀切動人,表現出他對秦國的一片忠心和一片深情。而先軫在襄公放走秦囚時,卻是盛怒之下,不顧君臣尊卑的禮儀,在朝廷上公然直呼文公夫人為「婦人」而且「不顧而唾」,表達了對文嬴、襄公縱敵的鄙視和憤怒。他對晉國的至誠,是通過他粗豪剛烈的個性表現出來的。

作者對這兩個元老重臣的對比式的刻劃,符合二人的閱歷身份,是很真實的。蹇叔原是宋國人,他是百裏奚推薦來到穆公身邊的,因此,他雖然忠心耿耿,卻總還是小心謹慎,除了直言相諫之外,只能是以痛哭傾吐忠心。而先軫是晉文公重耳得國之前在外逃亡十九年中一直跟在身邊的五賢士之一,在文公爭霸的決定性的一戰——晉楚城濮之戰中,曾出謀定策,並身任中軍主將立了大功,他是和晉國長期休戚與共的老臣宿將,所以他才敢在新君襄公面前大發雷霆。蹇叔的「哭」,先軫的「呼」和「唾」,這幾個細節把他們在特定情境下的思想感情、內心活動的個性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使人物形象活靈活現。

 (三)外交辭令的描寫

善於寫外交辭令是《左傳》的一個突出的藝術特點。劉知幾《史通·言語》稱之為「語委婉而多切」。《秦晉殽之戰》中有三段外交辭令,因為人物的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處境不同,各有其鮮明的個性特點,實在是非常出色。

弦高是鄭國的一個愛國商人,他在「將市「的途中遇到伐鄭的秦師,急中生智,一番犒師的辭令,說得是那謙恭有禮,熱情周到,同時柔中有剛,明確暗示出鄭國早有準備,決心迎戰。弦高意在言外的話語,使孟明逡行不進,領師而回。

皇武子是鄭國的大夫,他奉鄭君之命,告訴戍鄭的秦大夫離境。皇武子的話,說得是那麽抱歉客氣,但又代表了國家,嚴峻地揭露了敵人的陰謀,下了冷冷的「逐客令」。皇武子辭杞子的一段話,是旁敲側擊,使杞子等人感到無形的威壓,只好倉惶出逃。

孟明是秦國的猛將,他被晉俘獲又被釋還,死裏逃生,復仇心切。所以當陽處父追來時,他在舟中講的話,表面看來是「君惠」不離口,那樣感恩戴德,但是內中卻隱伏著報仇雪恨的切齒誓言,嘲笑了晉君放虎歸山的愚蠢,點破了陽處父誘捕的企圖,流露出僥幸生還的得意心情。孟明拜賜的一段話是綿裏藏針。果然,三年後,秦穆公用孟明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宮及郊,晉人不出,遂至茅津濟,封殽屍而還」(《左傳》魯文公三年),驗證了孟明三年報仇的誓言。可見,孟明拜賜這段外交辭令對刻劃人物性格,表現秦晉之間的矛盾,有其特殊的作用。

可以說,構成人物形象的生命在於人物的個性。如同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一樣,人物也有共性和個性、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矛盾的關系問題。因為矛盾的各各特殊,造成了個性。這種哲學上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用到文學與寫作上,用到描繪人物形象上,則正如梁啟超在《飲冰室合集》中所說:「最要緊的是寫出這個人與別人的不同之處」,「描寫出那人的個性。」而後人的這些真知灼見,正是從包括《左傳》在內的古今中外的名著的寫作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秦晉殽之戰》所以能活靈活現地描繪眾多人物,正是因為作者準確地把握了人物的個性,而且通過行為、語言和細節準確地表現了此人物區別於彼人物的特殊之點。當然,這些個性和特殊之點,又包含著那個時代的共性和普遍性,因而作品也就成了當之無愧的燦爛的歷史畫卷。

《秦晉殽之戰》確實不愧為《左傳》藝術的「微雕」。「見微而知著」,通過對於它的剖析,我們可以更加具體地認識到《左傳》作為歷史名著的文學價值和藝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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