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李家寶〉

Posted By on 11 月 11, 2014 | 0 comments


朱天心〈李家寶〉

  李家寶是隻白面白腹灰狸背的吊睛小貓,之所以有名有姓,是因為他來自妹妹的好朋友李家,家寶是妹妹給取的名兒,由於身分別於街頭流浪到家裡的野貓狗,便都連名帶姓叫喚他。

  李家寶剛來時才斷奶,才見妹妹又抱隻貓進門我便痛喊起來,家裡已足有半打狗三隻兔兒和一打多的貓咪!我早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寧愛清潔有條理的家居而早疏淡了與貓狗的廝混,因此一眼都不看李家寶,哪怕是連爸爸也誇從未見過如此粉妝玉琢的貓兒。

  有了姓的貓竟真不比尋常,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像顆花生米似的時常蜷臥在我手掌上,再大一點年紀,會連爬帶躍的蹲在我肩頭,不管我讀書寫稿或行走做事,他皆安居落戶似的盤穩在我肩上。天冷的時候,長尾巴還可繞著我脖子正好一圈,完全就像貴婦人大衣領口鑲的整隻狐皮。

  如此人貓共過了一冬,我還不及懊惱怎麼就不知不覺被牠訛上了,只忙不迭逢人介紹家寶的與眾不同。家寶短臉尖下巴,兩隻凌燐大眼橄欖青色,眼以下的臉部連同腹部和四肢的毛色一般,是純白色,家裡也有純白的波斯貓,再白的毛一到家寶面前皆失色,人家的白是粉白,家寶則是微近透明的瓷白。

  春天的時候,家中兩三隻美麗的母貓發情,惹得全家公貓和鄰貓皆日夜為之傾狂,只有家寶全不動心依然與人為伍,為此我很暗以他的未為動物身所役為異。再是夏天的時候,他只要不在我肩頭,就高高蹲踞在我們客廳大門上的搖窗窗檯上,冷眼優閒的俯視一地的人貓狗,我偶一抬頭,四目交接,他便會迅速的拍打一陣尾巴,如同我與知心的朋友屢屢在鬧嚷嚷的人群中默契的遙遙一笑。

  家寶這些行徑果然也引起家中其他人的稱歎,有說他像個念佛吃素的小沙彌,也有說寶玉若投胎做貓就一定是家寶這副俊模樣。我則是不知不覺漸把家寶當作我的白貓王子了。

  曾經在感情極度失意的一段日子裡,愈發變得與家寶相依為命,直到有一天妹妹突然發現,問我怎麼近來所寫的小說散文乃至劇本裡的貓狗小孩皆叫家寶,妹妹且笑說日後若有人無聊起來要研究這時期的作品,定會以此大作文章,以為家寶二字其中必有若何象徵意義。我聞言不禁心中一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僅僅是一個寂寞的女孩子,滿心盼望一覺醒來家寶就似童話故事裡一夜由青蛙變成的王子,家寶是男孩子的話,一定待我極好的。

  這之後不久,朋友武藏家中突生變故,他是飛F-5E的現役空官,新買的一隻俄國獵狼犬乏人照顧,便轉送給我們了。狗送來的前一日,我和妹妹約定誰先看到他誰就可以當他的媽媽。是我先看到的,便做了小狗﹁托托﹂的娘。托托剛來時只一個多月,體重五公斤,養到一年後的現在足足有四十公斤,這多出來的三十五公斤幾乎正好是我的零食和買花的零用錢,而耗費的時間心力更難計算。

  自然托托的這一來,以前和家寶相處的時間完全被取代。由於家裡不只一次發現家寶常背地裡打托托耳光,不得不鄭重告訴家寶,托托是娃娃,凡事要先讓娃娃的。家寶只高興我許久沒再與他說話了,連忙一躍上我的肩,熟練到我隨口問:「家寶尾巴巴呢?」他便迅速拍打一陣尾巴,我和他已許久沒玩這些了而他居然都還記得,我暗暗覺得難過,但是並沒有因此重新對待家寶如前。

  家寶仍然獨來獨往不理其他貓咪,終日獨自盤臥在窗檯上,我偶爾也隨家人斥他一句:「孤僻!」真正想對牠說的心底話是:現在是什麼樣的世情,能讓我全心而終相待的人實沒幾個,何況是貓兒更妄想奢求,你若真是隻聰明的貓兒就該早明白才是。

  但是只要客人來的時候,不免應觀眾要求表演一番,我拍拍肩頭,他便一縱身躍上我肩頭,從來沒有一次不順從我,眾人嘖嘖稱奇聲中,我反因此暗生悲涼,李家寶李家,寶,你若真是隻有骨氣的貓兒,就不當再理我再聽我使喚的!可是家寶仍然一如往昔,只除了有時跟托托玩打一陣,不經意跟他一照面,他兩隻大眼在那兒不知凝視了我多久,讓我隱隱生懼。

  家寶漸不像以前那樣愛乾淨勤洗臉了,他的嘴裡似乎受了傷,時有痛狀,不准人摸他的鬍子和下巴一帶,因此鼻下生了些黑垢,但就是如此,家寶仍舊非常好看,像是很有風度修養的紳士唇上蓄髭似的,竟博得﹁小國父﹂的綽號。而我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日益消瘦。

  元宵晚上家中宴客,商禽叔叔的小女兒奴奴整晚上皆貓不釋手,自然我也表演了和家寶的跳肩絕技,奴奴見了自是抱著家寶喜歡得不知怎麼好,妹妹遂建議把家寶送給奴奴,反正家寶是最親人且尤需人寵惜的,現在遭我冷落,不如給會全心疼他的奴奴好,我想想也有道理,一來見奴奴果真是真正愛貓,非如其他小孩的好玩沒常性,二來趁此把長久以來的心虛愧歉作一了斷,至於家寶的要生離此──到底是貓啊!此一去有吃有住,斷不會如人的重情惜意難割捨吧,便答應了奴奴。

  臨走找裝貓的紙箱繩子,家寶已經覺得不對,回頭一眼便看到躲在人堆最後面的我,匆亂中那樣平靜無情緒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後院痛哭一場。

  忍到第二天我才催媽媽打電話問問家寶情況,回說是剛到的頭天晚上滿屋子走著喵喵叫不休。現在大概是累了,也會歇在奴奴和姐姐肩上伴讀。我強忍聽畢又跑到院子大哭一場,解貓語若我,怎麼會不知道家寶滿屋子在問些什麼呢。

  一星期後,商禽叔叔阿姨把家寶帶回,說家寶到後幾天不肯吃飯。我又驚又喜的把紙箱子打開,家寶已不再是家寶了,瘦髒得不成形狀,我餵他牛奶替他生火取暖擦身子,他只一意地走到屋外去,那時外面下著冷雨,他便坐在冰濕的雨地裡,任我怎麼喚他他都恍若未聞,我望著他呆坐的背影,知道這幾天裡他是如何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了,不錯,他只是隻不會思不會想的貓,可是我對他做下無可彌補的傷害則是不容置疑的。

  由於家寶回到家來仍不飲食且嘴裡溢出膿血,我們忙找了相熟的幾位台大獸醫系的實習小大夫來檢查,說家寶以前牙床被魚刺扎傷一直沒痊癒且隱有發炎,至於這次為什麼突然會惡化到整個口腔連食道都潰爛,他們也不明白。

  原因,當然只有我一人清楚的。

  此後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照醫師指示替家寶清洗口腔和灌服藥劑牛奶,家寶也曾經有回復的跡象,但是那一天晚上天氣太冷,我特別灌了一個熱水袋放在他窩裡,陪著他,摸了他好一會兒,他瘦垮得像個故障破爛了的玩具,我當下知道他可能過不了今晚,但也不激動悲傷,只替他擺放好一個最平穩舒適的睡姿,輕輕叫喚他各種以前我常叫的綽號暱稱,有時我叫得切,他就強撐起頭來看看我,眼睛已撐不圓了,我問他「尾巴巴呢?」他的尾巴尖微弱的輕晃幾下,他病到這個地步仍然不忘掉我們共同的這老把戲,我想他體力有一丁點可能的話,他一定會再一次爬上我的肩頭的,重要的是,他用這個方式告訴我已經不介意我對他的種種了,他是如此有情有義有骨氣的貓兒。

  次日清晨,我在睡夢中清楚聽到媽媽在樓下溫和的輕語:「李家寶最乖,婆婆最喜歡你了噢……」我知道家寶還沒死,在撐著想見我最後一面,我不明白為什麼不願下樓,倒頭又迷濛了一陣,才起身下去,家寶已不在窩裡,摸摸熱水袋,還好仍暖,家寶這一夜並沒受凍。

  我尋到後院,見媽媽正在桃樹下掘洞,家寶放在廊下的洗衣機上,我過去摸他、端詳他,他還暖軟的,但姿勢是我昨晚替他擺的,家寶眼睛沒闔上,半露著橄欖青色的眼,珠,我沒有太多死別的經驗,我只很想摸暖他,湊在他耳邊柔聲告訴他:「家寶貓乖我一直最喜歡寶貓,你放心。」便去撥他的眼皮,就闔上了,是一副乖貓咪的睡相,他的嘴巴後來已被我快醫好了,很乾淨潔白,又回到他初來我們家時的俊模樣,可是,我醫好了他的傷口,卻不知把他的心弄成如何破爛不堪。

  家寶埋在桃花樹下,那時還未到清明,風一吹,花瓣便隨我眼淚閃閃而落。現在已濃蔭遮天,一樹的桃兒尖已泛了紅,端午過後就可摘幾個嘗嘗新了。

  我常在樹下無事立一立,一方面算計桃兒,一方面伴伴墳上已生滿天竺菊的李家寶。

《獵人們》,台北:印刻,二○○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