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賦新詞強說愁」到一句「天涼好個秋」:蔣勳評辛棄疾的俠士柔情 / 蔣勳
辛棄疾的俠士空間
他似乎是在這個封閉的世界裡去完成自己的文學,然後形成一種豪邁的氣韻。大家再來看下面的〈水調歌頭〉。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高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這是我大學時最喜歡的詞,我想是因為裡面有一些意象的東西吧,比如「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其實它是一個符號:年輕的時候披著黑色的貂裘,單槍匹馬出去作戰,很豪邁地來往於敵人之間,有一點武俠小說的感覺。辛棄疾有一種俠氣,他的詞裡俠的味道非常強,表達個人生命的豪邁、正義,或者很高昂的一種氣質。當時的我反而沒注意到下闋的「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從這裡開始展開對北方的回憶——胡人騎馬在秋天去打獵,南方不會有這種景象。唐代的邊塞詩人是真的到了塞外,而辛棄疾寫塞外和胡騎的時候,很多是想像的。他詞作的荒涼和悲壯並不是真實的感覺,他在想像自己豪邁的時候,常常會結合淒涼的東西。我想我們特別需要從歷史背景去了解,辛棄疾事實上已經是個南方人了,卻不甘心做一個南方人,所以他的詞裡常常嚮往著北方的豪邁和遼闊,這個部分也構成他文學上的主調。
其實,辛棄疾後來非常富有,擁有很多土地,家裡也養了眾多門客。他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裡,構成了一個很奇特的部分,我覺得和他後來那些豪壯的詞作有關。由於南宋朝廷後來根本不主戰,所以他就退下來,自己編織一個想像中的俠士空間。他似乎是在這個封閉的世界裡去完成自己的文學,然後形成一種豪邁的氣韻。
卻道天涼好個秋
其實真正的愁、生命裡面最大的悲哀,是沒有什麼話可講的。我們再看下面的〈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辛棄疾是一個創作力非常強的人,創作力強說明生命力很強,即便在賦閒的時候,他也會將生命力一直揮灑出來。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傳誦很廣,「少年不識愁滋味」現在幾乎人人會講。它在講一種生命裡面非常抽象的感覺。「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為了寫一首新詩或新詞而故意去說「愁」,使得這「愁」變成了捏造出來的東西。「而今識得愁滋味」,在生命經歷過所有的滄桑之後,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愁,結果反而是「欲說還休」。其實真正的愁、生命裡面最大的悲哀,是沒有什麼話可講的,別人問起的時候,也只能「卻道天涼好個秋」,說天氣好冷,怎麼已經到秋天了。他用很口語化的表達去做結尾。
這裡面也可以對比出辛棄疾的確和姜夔不同。周邦彥、姜夔都是形式主義的詩人,辛棄疾不是,他是重視內容的,所以他會在真正知道什麼叫愁的時候,放棄了形式。他根本不想多講話,只不過說天氣好冷而已。
大家可以把李清照和辛棄疾作品中口語化的部分結合在一起來看,會發現口語在宋詞裡面扮演的角色。禪宗對宋代的文學、美學都發生非常大的影響,繪畫裡面有一派叫作禪畫,像梁楷、牧谿,對日本的影響尤其大,繪畫形式上的部分要減到最低,把大家能夠領悟的餘韻提到最高。
禪宗還有一個術語叫作「機鋒」,是說我講出一個內容(比如「天涼好個秋」),好像沒有深意,可是聽的人要去領悟裡面的意思是什麼。很多禪宗的廟裡會刻三個字——「喫茶去」,這是藉著情境點破棒喝的「喝」,讓人頓悟,從知識的執著回到生活的現世裡來。
比如,李翱請教惟演禪師:「什麼是佛法大義?」惟演禪師指一指天,又指一指桌子上的淨瓶。李翱明白了,就說:「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雲在天上,水在瓶子裡,其實就是一個自然的狀況,意思是說:你不要本末倒置了,每天念佛經,求佛法大義,可是連腳下之事都管不好。這也是一個機鋒,意思是說要回到人最基本的生命認知上。機鋒常常是頓悟。
禪宗最有趣的一點是它也帶動了白話文學。讀書本來是為了求真理,結果愈離愈遠,因為不能夠回到生活本身了,所以他們提倡用最簡單、最通俗的文字直接去撞破知識的障礙,對當時的文學家產生了很大影響。
從這首〈醜奴兒〉可以看到辛棄疾很不同的面貌。我希望大家在看見辛棄疾作品中國破家亡主題的同時,也能看見他對於生命的青春形式和老年形式的領悟過程。一個詩人的作品很重要的一部分,大概是對於青春的眷戀,以及對老年經歷滄桑以後的一種無奈,這一點大概是所有的詩人都有的。辛棄疾會感歎少年時「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在中年歷盡滄桑,了解了生命的狀況之後,卻只用平白的語言說一句「天涼好個秋」。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生命沒有尋找的願望,是不會有答案的,而答案也許就在尋找的過程裡
〈青玉案.元夕〉是王國維很讚賞的一首作品,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以往那個像俠士一般,非常關心政治和社會的辛棄疾,表現出他最纏綿、最深情、最婉約的一面。如果沒有這個柔軟的部分,辛棄疾真的就顯得粗魯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東風夜放花千樹」,元宵節點亮的盞盞花燈,如同被東風催放的繁花一般。辛棄疾和周邦彥、秦觀有很大的不同,他的視野比較遼闊。比如「花千樹」與「葉上初陽乾宿雨」相比,後者是看到一片荷葉上隔夜雨水留下的痕跡,而辛棄疾看到的是一大片花燈。當然這裡面有藝術家的個人精神,范寬畫《谿山行旅圖》,他看到的就是大山,可是當時也有畫家畫鵪鶉,他看到就是小小的鳥。
人的視覺和聽覺會感受不同的東西,在美學的世界,這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經驗。我們透過周邦彥看到更為纖細的東西,他的作品很像工筆畫,像刺繡,而辛棄疾絕對是大潑墨,一上來就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辛棄疾和蘇軾的作品都有比較大的空間感。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很有貴族氣。元夕的慶祝盛會上,所有人都出來遊玩。辛棄疾並沒有每天都在那裡臥薪嚐膽,他其實滿富有的,日子過得很好,也很嚮往俠士的風度,他的豪邁和他的富有有很大關係。
「蛾兒雪柳黃金縷」,這是講女子的飾物;「笑語盈盈暗香去」,這裡有一點像李清照。一個最好的創作者既需要男性的部分,也需要女性的部分,如果把他女性的部分拆掉,會發現他就只有粗魯,而少了深情。
下面這部分非常深情,是王國維用來描摹人生境界的句子:「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到處都是煙火,也許辛棄疾在找他心愛的人、他牽掛的人,但一直找不到,幾乎放棄了,忽然一回頭,發現那個人就在繁華的夜市燈光當中。他在寫一個事件,可是文學的精采在於它不是局限於某個事件,像王國維就把它列為人生三境界的最後一個境界。
第一個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西樓,望盡天涯路」,它是對孤獨的感悟。第二個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愛一個人,愛到一直消瘦下去,卻不覺得後悔,心甘情願。那是一種癡迷,別人都覺得不值得,可是我們自己覺得值得。然而所有的癡到最後近於絕望的時刻,我們也會懷疑這樣下去是不是值得,就在那一剎那,希望幾乎是跟著絕望而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好的文學會將特定的事件升高為人生複雜的感受。
辛棄疾當然有自己的癡迷,有自己的追逐,有自己在生命中一直堅持的東西。這個東西是不是北伐中原?我想大家也許可以探討一下。但是他的確有一種熱情和理想,他相信人與人之間有著俠客般的肝膽相照,這也是他要完成的東西。辛棄疾在這些方面完成了自己的生命風範,表面看起來,他沒有完成北伐中原的心願,可是這種熱情轉成了對這個世界的愛,他成為身邊有共同理想的文人的典範。
我希望大家能夠從這些方面重新感受「眾裡尋他千百度」的含義,生命裡面沒有過這個尋找的過程,後面的東西都不會有;並且不是尋找一次,而是「千百度」——最後是不是找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找了「千百度」,這就是意義。
法國作家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講過古希臘的一個神話故事:薛西佛斯把石頭推上山,石頭又滾下來,他就再把它推上山。卡繆用它去說明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並不在於實現一個目的,而可能就在實現目的的過程裡。在這個迴圈中,生命的意義就在「眾裡尋他千百度」的狀態當中,生命沒有尋找的願望,是不會有答案的,而答案也許就在尋找的過程裡。文學的精采在於它常常會變成象徵。
其實「驀然回首」是非常偶然的(法國後來的美學裡面常常講「偶然性」),我們沒有辦法刻意而求,必須在「千百度」當中累積,沒有「千百度」,「驀然回首」也沒有用。精采的畫面在於「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生命裡面如果許諾給我們這個時刻,大概就值得了。精采的文學常常在於它錯綜複雜的對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