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

古典風華,現代視野

項脊軒志 / 人渣文本

超渡古文(九):項脊軒志 / 人渣文本發佈於《渣誌》:一人雜誌社

若有機會遇見十七歲的你,你想對他說些什麼?

你二十五歲時想說的,或許和三十歲不同,三十歲又和四十歲不同。就算只有十八歲,看到十七歲的自己,也會有一番感慨吧!有些人會「哲學的」認為,即便是對前一天、前一小時、前一分鐘的自己,也都有一些話可說,因為只要現在這秒過去,自己就已變成不同的人了。

有些人在短時間內的變化的確很大,像是砍掉重練,但人生不可能真的砍掉重練,通常只是認知上否定過去的自我,而非有實質的不同。人有發展的脈絡性,不論是精神面或肉體面,我們都是從過去的自我一路延伸而來,慢慢、漸漸的改變。

也因為的確存在某種落差,我們就能對過往的自己另有一番詮釋或體會。厭世一點的,就說「人生總是不斷的在後悔」,持正面角度的,可能會講「過去美好的黃金時代」。若真有機會面對十七歲的自己,我想多數人會提及一些可能改變人生發展的資訊。可量化的大概是樂透號碼;不可量化的,應該是將會愛上什麼人,或是卡在什麼困境中糾纏不清。不過這些都有點太過「務實」,甚至是「現實」。是否有更好的表達方式呢?或者說,我們為什麼要思考這樣的問題呢?

人當然不可能真和過往的自己對話,我們頂多是和和自己的回憶對話;但這過程是有意義的,能讓我們找到自己真正重視的東西。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就是這樣的嘗試,他透過面對十七歲的自己,細細的品味了那些表面不痛,卻能痛穿表面的情感。

鳥透了的人生

歸有光是明朝中葉的文人,人生沒有什麼重點。他十八歲過了童子試,但之後考運不順,結婚後也沒啥像樣工作,直到第一任老婆死了,又在三十三歲(虛歲三十五)中舉,再換了個地方教書,才慢慢獲得了一些名聲。就這樣教了很久,直到快六十歲才考上進士,當個小縣官;又花幾年熬到升上去,進中央單位,卻在第二年就死掉了。

為了避免史料偏見,我又多找了幾篇關於歸有光的當代研究,發現這個人還真的沒什麼值得一提的豐功偉業。雖然他以古文聞名,卻也沒寫出什麼真能驚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比起之前討論過的古文作家,歸有光最大的困境,或許就是「比較晚出生」,所以好梗都被用完了,只能寫些個人觀點和體驗。

那在他的諸多作品中,為什麼會選這篇〈項脊軒志〉當高中生的課文呢?他大多數的作品是經典議論,〈項脊軒志〉卻是清新類的小品。我認為要找到答案,需要從「年齡」入手。

歸有光活了六十幾歲,但〈項脊軒志〉的前半是十七歲完成的,後記則是過了三十歲後的補述。依文末枇杷樹的生長狀況,最可能是在三十多歲,他再婚、中舉、決定搬家之前寫成。

在選錄名家作品時,通常會選成熟期的代表作,會選十七歲時期的作品,應有特殊理由。在其文集《震川集》中,甚至還收錄歸有光十歲的作品〈乞醯〉(或名為〈乞醯論〉)。據傳他九歲就能寫文章,但十歲寫的〈乞醯〉,可不是那種「我昨天和小明出去玩,然後他就爆炸了。」之類的童年戲語,而是超過千字的論說長文。

就內容來說,〈乞醯〉是把《論語》的「微生借醋事件」(醯就是醋,吃的那種醋)放大一百倍來探討,推論過程繞來繞去,多在堆疊語句,思想方面沒有值得一談之處,技法上也沒啥營養,那為何會被選入個人文集呢?

學界有一些分析,但我認為選錄的主要理由,是當時他才「十歲」。就成人的標準,〈乞醯〉是篇很鳥的文章,但如果十歲孩童(約今日的小學四年級)能寫出「天下之理,自然而已,無容于矯,何者?理無矯也,無容于有待矣。」,一破題就從《論語》原典逸出,進到形上和倫理的總體層次,這就讓人玩味了。

人類通常要到十歲,腦部才發展到足以處理成人等級的邏輯推論,但也不是馬上就能處理,還需要經過學習與演練。在當代教育中,多數人就是十歲左右才開始學著進行推論,但歸有光十歲就已能寫出思維上轉來轉去的文章。

這應該就是他孫子將〈乞醯〉收入其文集的原因。不過我要再次強調,〈乞醯〉所傳達的思想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價值,甚至還有一些明顯的推論謬誤,但(假設沒有外力幫忙的狀況下)十歲小孩能寫出這種程度的作品,已可說是奇跡。他的確是有一些過人的天賦。

他接下來的代表作就是〈項脊軒志〉。他在十七歲時寫下〈項脊軒志〉的主文,這年紀差不多就是當代的高中生,這或許是選為高中課文的原因之一,但應該不是最關鍵的考量,因為這文章中還有另一個三十歲的歸有光。

十七歲的歸有光,還只是個日日讀書,追求功名的普通少年。在文章主體完成不久之後,他就考中童子試第一名,從此邁向那個「感覺充滿希望卻一路失望」的人生,所以十七歲時留下的支字片語,可說是天真浪漫的最後瞬間。而三十歲後的他,是愛妻已亡,人生茫然,正猶移是否尋找新的出路,卻又難捨舒適圈的艱難時刻。在這兩個歸有光的擠壓之下,〈項脊軒志〉就擠出了和其他古文大不相同的滋味。

三十歲的告白

於此就來看看〈項脊軒志〉的內容(原文與白話譯文請見國文學科中心網站)。此文主寫一間主屋之外的小別室,是歸有光少年時期的書房。全文是由無明顯脈絡的幾個破碎片段組成,巧妙的帶出了歸有光身邊的諸多人物。

十七歲歸有光寫了三個區塊的內容,第一區塊(以下我稱為17-1)提及了他曾整修這間小別室,之後環境大為改善。第二區塊(以下我稱為17-2)懷念曾住過這的老婢與老婢口中的亡母,第三區塊(以下我稱為17-3)提及對他成就功名有殷切期盼的祖母。而三十出頭的歸有光則寫了兩個區塊,第一區塊(以下我稱為30-1)是以古人往事批判十七歲的自己眼界狹小,第二區塊(以下我稱為30-2)是以懷念亡妻為主。

(一些學界看法認為,我稱為30-1的「項脊生曰」那段,也是歸有光在十七歲時寫成,這樣十七歲的部分就算是一篇完整的文章。這種區分法會讓30-1看起來像是自我勉勵,不過我認為該段的文字成熟度與風格都與前文不太一樣,若是在十七歲時完成,則看起來是針對前文只談生活鎖事的辯解。但十七歲的他何須作此辯解?又是對誰辯解?因此我認為本段是經歷一段時間差,在履試不中之後再重拾此文,較接近三十歲時寫作。若是設定在這年齡時完成本段,再細探其文字,則會發現其中的自省層次更加鮮明。但30-1與30-2的確又可能存在時間差,因此定名上都列為30,實際上30-2的寫作很可能是接近三十五歲左右)

十七歲的歸有光,是熱情且充滿希望的。在17-1中,可以看出他本人投注非常多心力在這間小別室,不但認真改善環境以符合他的使用需求,也利用這空間讀書、準備考試,並因此獲得家人的支持肯定(在17-1是隱喻,17-3是實例)。當個人的喜好和長輩認同能整合在一起,這房間當然就成為一種道德正確、讓人欣快的符號。

17-2是與老婢間的互動,並延伸思念至早逝的亡母。歸有光八歲時喪母,就參考文獻來看,歸有光的生母可能是因為食用老婢給的螺肉而突然過逝的(八成是因為寄生蟲),因此老婢之淚恐怕不只是懷舊,或許還有更多的歉疚,但就算出這種大包,歸家人還是讓老婢留駐,可見其人情之溫厚。於17-3則再由老婢憶及祖母(老婢過往是服侍祖母的)。祖母見歸有光讀書認真,特別將娘家祖上臨朝時的象牙笏送給他,期許他能在家族三代中首獲功名。這些親人都已經過世,所以於此突顯的是悲情。

雖然有喜有悲,但這個十七歲的年輕人的文筆確實不簡單,三言兩語就帶出了一個明亮的空間和活跳跳的故人。若說他都在準備科舉,那理論上應該是無法鍛煉出這種筆力的,顯然平日也都在摸東摸西,也難怪通過童子試後,他的人生看來是一路挫折。

他就這樣一路耗到了三十幾歲。考試不順,事業無著,最後深愛的元配也死了。再次看到十七歲的他時,當然劈頭就是一陣指教。在30-1,他用也都曾困居一地的蜀清與諸葛亮為例,一方面是期許自己終能脫繭而出,另一方面也是借旁人之口來譏嘲過往那個天真浪漫的自己。

在30-2,則像是告知十七歲的自己,這個空間之後會出現一個很重要的人,讓這空間不再是他的,而是「她」的。就算她已經離開,這裡的一切也都仍是她,甚至讓他不得不慢慢離開,漸漸淡出。

大概就在完成〈項脊軒志〉不久,歸有光就續弦、中舉、搬家,專業教書,真把人生「砍掉重練」了。雖然這一「砍」之後,剛開始看起來還不錯,至少在教學與寫文章上獲得廣泛肯定,但之後一連串的科舉挫敗(落榜八次),又讓他的人生再次回到一整個鳥的狀況。

珍惜時光

後來的歸有光和〈項脊軒志〉沒啥關係,就先不管了。回到原本的問題,為什麼要給高中生看這種文章?是要讓他們體會或理解現在設定的目標,現在的快樂,不見得是真正的快樂嗎?就算年輕時有才情、天賦,也大未必佳嗎?高中生會懂三十多歲輕熟男對亡妻的思念與惆悵嗎?還是要教他們寫作的技法,在有限的文字空間與主題範圍之中來創造出高層次的情意嗎?

我認為以上諸問的答案應該都是肯定的,但能有類似「藥效」的古文很多,何以要專選這篇?

我認為〈項脊軒志〉之所以「難得」,有幾個可能性。第一,古文中出現自我對話的文本不多,跨時間又有明顯人格差異者更少,文長適合且能具備〈項脊軒志〉這種「藥效」的,以我淺薄的認知,似乎是沒有。因此其價值是相對獨特,若國文課文要探討自我從目的和手段的多層次反省,那〈項脊軒志〉會是不錯的切入點。

只是高中生能夠消化到什麼程度,就真的是他個人的福氣了。就我個人一個近中年阿伯的角度看來,〈項脊軒志〉是比較消極的文本,整體脈絡是由破敗走向鮮活,再由豐富走向蕭條,最後的餘韻是寂寥,撒咪西捏(寂しいね)。如果高中生讀得出這種氣味,那他的感想應該會是被潑冷水,覺得人生點點點。第一線教師該如何圓回來?或乾脆不圓,說這就是人生,C’est la vie?我個人是覺得都好,但中華民國廣大的衛道人士是否會接受,就是另一層面的問題了。

〈項脊軒志〉第二個難得之處,我認為是「放進來的內容都有意義」,而且看似破碎的安排,也保有一個流動的邏輯。他先談這房間在時間中的轉變,接著時空倒流,回到房間過去與其他空間的聯結,再帶出老婢這個角色,由其聯想到亡母與祖母,祖母又延伸出對功名的期待。三十歲後的歸有光就從這功名的期待接手,明貶暗褒了十七歲的自己,然後在房間的「老女人」回憶之外,對應帶出了「新女人」,也就是他的元配。最後停在往事淡去破敗,徒留一棵枇杷樹,這樹可視為舊日的延伸,也可以當成新時間的開始。

他就是帶過主題,效果就出來。這或許是一蹴而成的天賦,也可能是反覆斟酌之後的產物,但純就成品來說,的確是非常精緻。如果平鋪直敘、四平八穩的東西看多了,瞭解一下這種多層次的表達技法,知道一件事或一個現象有更多元的切入方式,其實也不錯。這不只是文學的技巧,甚至可視為是種哲學技術,是種顯示自我的方式,卻也是反省自我的方式。雖然在西方哲學界這是常見的技術,但在缺乏反省,甚至連自我吐槽都扭扭捏捏的華人文化圈中,都是需要加強的部分。

最後一個難得之處,是「女人」。在過往我們看過的古文作品中,男人就是天下,女人就算出現了,也是不對等的配菜,但在〈項脊軒志〉裡,幾個女人成為重要的核心,反過來形塑影響他的人生,甚至在文中被諷為窩在家中的女人,他也不以為意,還延伸為正面形象。我認為多數男性可能沒意識到「女人站出來影響男人」與「男人很需要並肯定女人」這兩個價值概念的重要性,就算知道,也可能是歷經人生矛盾後的體驗,而不是在學校教育中接觸到的。

所以〈項脊軒志〉難得之處就在於此。寫這文章的男人,真的很愛這些女人,也很依賴這些女人。十七歲的他或許有這種情感,卻沒有認知這種情感的意義,但三十來歲的他就已經清楚,這間屋子本身不是重點,這個家就算有其他的男人,也不重要;至於什麼重要,就,「自己」,多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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