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屈原之凝想〉/ 高大鵬
說起屈原,驀然浮上人們心頭的,總不外是一張慘澹陰鬱的愁容吧!所謂「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如是披髮當風,行吟澤畔的三閭大夫像,兩千年來是如何靈幡一般幽幽吹拂在後人的意識深處啊!就如同但丁,望中最亮的那顆西方之星亦曾不斷向中古天空發射其奇魅之青光一般,這分據了東西兩岸的長庚與啟明,以其無所不在之陰鬱的凝視,淵默而雷聲地道盡了千古詩人悠悠的心事……
屈原和但丁,彷彿注定與天地同老的一對詩哲,終其一生卻從未讓世人一窺其年輕時代之風姿!他們陰鬱之目光似乎永遠流連著殘山剩水的瀟湘雨,永遠絪縕著地老天荒的翡冷翠!如是而沉吟於秋風澤畔,如是而徬徨乎人生之幽林!正是這「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宇宙情懷,鑄造成金相玉質,百世無匹之詩人典型!誰能不一窺其上下求索,四顧茫茫的背影,而不感受到歌中那股染醉楓林,吹老天地的神秘的呼喚之力呢?
然而,燃燒在詩人歌中的,到底是一片青春的火焰吧!在這早已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宇宙島邊緣,到底是詩人拒絕老去的浪漫情懷使其常保春日之風華的吧!詩人,原是永遠不老不死的一個族群──世界不老正靠一顆年輕的詩心!而正如星空之不自覺其寂寞,正緣自萬千星座間有永遠說不完的神話與故事一般──詩人的譜系亦恆以星系譜成!
我於是時常凝想,不知年輕的屈子是何模樣?「余自幼而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劍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這一分對青年精神之執著,似乎正是引他走上悲劇運程之導火線吧!披著奇服、佩著長劍的青年屈原,遂不時以其矜持傲岸之風姿飄動在我青春之眼底,而不覺成為我少年時代一心追摹之絕世風標了!然而,少年的我,終不免因著類似窺伺狂一般無法饜足的心魔,為了遙想青春時代屈原之真貌而不得其真解而苦惱不已哩!離騷、天問、招魂、九歌……大抵都是他貶逐去國以後的作品吧!搖蕩著如同風林火山一般中年情態的他和我意想中之少年屈原,多少是隔著一層縹緲的歲月的煙波而不免生起「目渺渺兮愁予」那般難以為懷之悵望之情了吧!
忘了是哪一天,我無意間在清人筆記中發現一條按語,說九章中的〈橘頌〉乃屈子之少作!所謂「嗟爾幼志,有以異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確乎是「少年自期之口吻──蓋早年童冠時作也」這一異說雖有人指為臆測,卻深中我年少的心懷!我反覆玩索〈橘頌〉的辭氣,愈覺其清新可喜、淑氣可親,一吟三歎,有繞樑不盡之感!而撲鼻一陣芳烈沁人的橘香,正不啻青年詩人特有之「體味」哩!我由是而癡癡然迷上了這篇小頌,懷著初戀一般熱烈的情緒,青年屈子的小像遂驀然浮現其輪廓:正是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挾著江南橘樹一般灑落颯爽的風姿,乃不時與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了!
真的,人,在他最敏銳一感的青春歲月裡,總會不期然地窺見那足以預兆其一生命運的象徵吧!當杜子美吟歎「天地一沙鷗」,他似乎預見自己將終命於大水環繞的一條小木船上呢!當蘇子瞻詠出「應似飛鴻踏雪泥」,似也預見其雪泥鴻爪,路長人困的流貶生涯!至於屈子,他是在何等情境下發現橘樹之美迥出眾樹?而為之心醉神馳不克自持地詠出這千古絕唱的〈橘頌〉,這,應是一值得凝思的問題吧!依我想,或許是在一個鶯飛草長的暮春三月,獨自行吟著的他無意間為一株橘樹所阻,猛擡頭,卻見它「綠葉素榮,圓果摶兮,青黃雜揉,文章爛兮」而不禁深深沈醉了。特別在眾芳蕪穢、百草不芳的時節,橘樹之「曾枝剡棘、紛縕宜修」更使他心凝神釋、心儀神往,而不禁油然興起知己之感與乎相惜之情了!
他愛它「深固難屣,廓其無求」,愛它「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更愛它「秉德無私,參天地兮」!想著、望著,這小小橘樹竟倏焉長成一棵參天巨樹,如有神仙點化一般,蜿蜒夭矯直上寒碧之九天!一時間天花亂墜,詩人不覺詠出:「后皇嘉樹,橘來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吟詠之間,又恍惚瞥見伯夷高潔的身影正在橘林深處向他招手微笑!正是「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隨著歌聲的起伏,彷彿有一脈青枝冉冉升起將他接去,朝著伯夷飄逸的背影迤邐而去!一時天風悠悠、綠雲擾擾,飛雨落花中,一路步上了有春星作路燈的天宇深處……
少年屈原的形貌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吧!然而,在我年輕的夢裡,永遠有一棵不老的橘樹,金枝玉葉下,永遠有一位少年詩人小立於斯,且總是寂寞地笑著──而,笑著、笑著,竟自笑開了綠葉、笑開了白花、笑開了無邊的歲月與風華!(摘自《媽媽是永遠的山·屈原二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