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

古典風華,現代視野

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東坡的飲食療癒(下)/何寄澎

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東坡的飲食療癒(下)/何寄澎

 

 

〈二紅飯〉,是東坡無粳米可吃時,著僕人日夜舂自己所種大麥為飯。由於「嚼之嘖嘖有聲」,小兒女相互調笑說是「嚼虱子」。至於其味,東坡的形容是「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氣味」……分明是粗硬不好吃的飯,東坡寫來,彷彿頗有特殊滋味;而家人的相互調侃,見證了他們的隨遇而安……

 

 

 

圖/甘和栗路
圖/甘和栗路

 

同時期,東坡又有〈元修菜並序〉及〈二紅飯〉二文。前者寫對故鄉巢菜(野豌豆苗)的思念,文中說:「菜之美者,有吾鄉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又說:「吾去鄉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元修適自蜀來,見余於黃,乃作是詩(指〈元修菜〉詩),使歸致其子,而種之東坡之下云。」詩中對元修菜有極形象化的描寫;而「哪知雞與豚,但恐放箸空」,則顯示了東坡愛此菜勝過雞肉與豬肉;又說:「我老忘家舍,楚音變兒童。此物獨嫵媚,終年繫余胸。」則對此菜之愛竟至無時或忘的地步,故特別請巢元修返眉山之後要寄來菜子,且千叮萬囑「囊盛勿函封」,亟盼之情,溢於言表。至於〈二紅飯〉,是東坡無粳米可吃時,著僕人日夜舂自己所種大麥為飯。由於「嚼之嘖嘖有聲」,小兒女相互調笑說是「嚼虱子」。至於其味,東坡的形容是「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氣味」,將之雜小豆作飯,尤有味,「老妻大笑曰:此新樣二紅飯也」。分明是粗硬不好吃的飯,東坡寫來,彷彿頗有特殊滋味;而家人的相互調侃,見證了他們的隨遇而安,苦中作樂。這種修養、這種情懷,真教人心嚮往之。

元祐六年,東坡在定州,有〈椶筍並序〉一文,說椶筍的味道如苦筍而加甘芳,「蜀人以饌佛,僧甚貴之,而南方不知也」。又說「正、二月間,可剝取,過此,苦澀不可食」。至於烹煮之法,「當蒸熟,所施略與筍同」。如果「蜜煮酢浸」,則能久存,「可致千里外」。東坡特別將此味送友人仲殊長老品嘗。

由於椶筍的形狀像魚,蜀人又多以饌佛,所以東坡稱椶筍為「木魚」。詩的末二句很有趣:「問君何事食木魚?烹不能鳴固其理。」「烹不能鳴」用《莊子‧山木》故人殺不能鳴之雁以待莊子之典故,濃厚的調侃趣味外,又雜若干似可辨復不可辨的理趣在。(「木魚」似魚而非魚;大木以無材而終其天年,雁以不材而死;似是而非,無材而材,世人皆不免乎累也。)

哲宗紹聖元年六月,東坡貶惠州,十月二日抵惠州。翌年四月十一日有〈初食荔枝〉詩,詩中稱美荔枝為「尤物」,並藉楊貴妃喜食荔枝之典而說:「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詩末四句甚至以荔枝之美遠過蓴、鱸(蓴菜羹、鱸魚膾):「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蓴鱸。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儼然有「樂食荔枝,何必歸鄉」之慨。紹聖三年四月再申此意,即眾所能詳的那首名詩:「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事實上,東坡到嶺南,衣食窘,尊俎蕭然,食荔枝詩充分反映了他的豁達樂觀、隨遇而安。易言之,東坡面對所有的挫折苦難,善以「轉念」讓自己釋然。像紹聖三年七月〈擷菜並引〉寫自己向人借地種菜,與兒子蘇過終年飽菜。即使夜半飲醉,也只能擷菜煮之以解酒。換成常人,一定苦不堪言,但東坡說「味含土膏,氣飽風露,雖粱肉不能及也。」乃賦詩云:「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後來他再貶儋州,仍然常食菜羹,有〈菜羹賦〉說:「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蓋易而可常享。」賦中特別描寫:「汲幽泉以操濯,搏露葉與瓊根。爨鉶錡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適湯濛如松風,投糝豆而諧勻。覆陶甌之穹崇,罷攪觸之煩勤。屏醯醬之厚味,卻椒桂之芳辛。水耗初而釜治,火增壯而力均。滃嘈雜而廉清,信凈美而甘分。」無論材料、無論做法,都同於前文黃州時期的「東坡羹」。從黃州到儋州,十餘年間,東坡食此菜羹,我們想像其處境,恐怕不能不百感交集吧?

雖然菜羹易而可常享,東坡亦安之若素,但若全然不思食肉,也就不是東坡了。紹聖二年他給子由的信中提到自己在惠州如何食羊脊骨,極為有趣,其文如下: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自註:不乘熱出,則抱水不乾。)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於肯綮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東坡熟煮羊脊骨,乘熱漉出,漬酒中,點薄鹽炭烤,終日抉剔肯綮間微肉,數日率一食,甚覺有補的形象如在目前,極為生動可愛。又調侃子由整天吃大魚大肉,一口咬下,滿嘴都是甘旨,怎能知此味之美!結尾尤其引人大笑──天下人若都仿而食之,狗兒們就不樂了。無論終日食菜羹,或數日一食烤羊脊骨,讀來不僅充滿食物的甘香,也充滿了東坡性情、涵養、智慧的美。

此外,元符元年冬,他特別寫〈食蠔〉一篇,記載儋耳之民送他蠔吃。東坡說:「剖之,得數升,肉與漿入水,與酒並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爾啖嚼,又益□煮者。」末句缺了一字,看起來,蠔小者添酒水煮;大者炙烤而食,似乎左炙右煮,大快朵頤,東坡有點不暇兼顧的樣子,令人噴飯。又提到「海國食□蟹、□螺、八足魚,豈有獻□」(原文有缺),似乎還希望有人再多送些各種海味來。最後,他特別告誡兒子蘇過,切勿與外人道,否則北方的君子知道了,紛紛「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詼諧之趣,與前揭羊脊骨同。

食蠔之外,東坡亦喜山芋羹,有詩曰:「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虀膾,輕比東坡玉糝羹。」詩前小序(或謂即詩題)云:「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絕無此味也。」「龍涎」為名貴香料,由抹香鯨胃分泌物所製;「酥陀」,古印度酪製食品,佛書中多有之。金齏膾,即金齏玉膾,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八和齏》一節,謂以蒜、薑、橘皮、白梅、熟栗黃、粳米飯、鹽、醬為齏,其色金黃,故稱金齏;玉指魚肉,色白,故稱。《太平廣記》卷二三四引舊題顏師古《大業拾遺記‧吳饌》(學者認為乃宋人作品):「收鱸魚三尺以下者作乾鱠,浸漬訖,布裹瀝水令盡,散置盤內。取香柔花葉,相間切細,和鱠撥令調勻。霜後鱸魚,肉白如雪,不腥。所謂金齏玉鱠,東南之佳味也。」晚唐皮日休〈新秋即事〉三首有云:「共君無事堪相賀,又到金齏玉膾時。」可知自北魏至唐,甚至於宋代,金齏玉膾乃眾人所共推的佳肴。蘇過慧心一轉,自出新意,以山芋成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令東坡讚不絕口。我們讀這些作品,父子二人鎮日就地取材烹煮美食而大快朵頤的形象宛在目前。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云:「人不堪其憂,公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日子明明艱苦,筆下的世界卻如此美好,東坡內心的寬闊、雍容,令人嘆服。

東坡的幽默、豁達、樂天,是人所共知的,在不斷播遷的境遇裡,他絲毫不減此一特質,恆以寬舒的心、微笑的眼,順處苦難的生命。這篇小文特取他歷次貶謫中有關飲、食的作品略作爬梳,乃是因為如此「生活化」的書寫,更能讓我們平易、親切地感受到東坡特殊的性情與涵養;看到更活潑潑、更真實的東坡。透過這些描述、記錄,東坡療癒了自己,也療癒了千載以來的讀者──再怎麼不如意的歲月,我們都可沉浸在東坡的飲食天地裡,覓得安頓自我的歸所。(下)

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東坡的飲食療癒(下)/何寄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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