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

古典風華,現代視野

莊子,你好:小雪讀齊物論筆記(下)/蔣勳

莊子,你好:小雪讀齊物論筆記(下)/蔣勳

 

圖七:毛松〈猿圖〉圖七:毛松〈猿圖〉

 

是非,真偽,可與

連續下了兩整天的雪,戶外風景有了與前二日明顯的反差,原來黑色的大地,積滿了雪,變成乾淨的白。原來在陽光下發亮的湖水,被白色反襯,變成一片墨黑。

想在山裡體會更多一點雪景的狀態,取消了接下來山下的行程,到附近鴫之谷湖去繞湖踏雪。

鴫之谷湖是水鳥保育區,但是風狂雪驟,我沒有看到一點禽鳥蹤跡,倒是湖邊無一人來,看到真正乾乾淨淨的初雪覆蓋的大地山巒寒林。

雪沉澱了喧譁繽紛的色彩,像把彩色照片全部過濾成黑白。黑與白在視網膜上可以各自反映出無數種不同層次的色調,黑與白看似對立簡單,但其實是人類視覺最難的挑戰。張若虛的「汀上白沙看不見」正是道出「白」的細緻微妙,「空裡流霜不覺飛」也是把視覺的白的認知推到近於絕望的邊緣。

水墨畫裡,宋元都有用墨反襯畫雪景的。黃公望的〈九峰雪霽〉是最好的例子,用墨渲染天空和水域,留白的山巒就像被雪覆蓋。

黑與白,像〈齊物論〉要提出的是與非,真與偽,可與不可,然與不然。

是與非,在儒、墨的爭執裡彷彿永無休止。

〈齊物論〉裡略略談到儒、墨的是與非。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在立場觀點的紛擾爭論中,〈齊物論〉裡彷彿只想提醒「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像昨日的黑與白,反差成了今日的黑與白。

是、非、黑、白、真、偽,乃至於可與不可,如果不把各自立場的角度弄清楚,會是永遠沒有結論的爭吵,各持己見。每個人固執自己的成見,以偏蓋全,墨家的「兼愛」就可能成為儒家口中的「無父」、「無君」。

「自以為是,則以彼為非矣。」

莊子是非常擅長邏輯的,他也有一位喜歡玩邏輯的好朋友──惠子。在〈逍遙遊〉裡,莊子針對「大瓠」和「大樹」,已經兩次過招。莊子懂邏輯,卻也透徹看穿了邏輯的陷阱。在一個大辯論的時代,莊子冷靜超然於是非之外,看透徹儒、墨各自執著的「是」,也看透徹他們批判的「非」。

從人的角度立論,自有人間的真偽是非,自有人間的可與不可。

各自執著自己立場引起的是非論辯,最終並沒有結果。正是他說的:「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

如果不能徹底看破邏輯的陷阱,當然是各說各話,沒有交集,也沒有結論,看似精密的邏輯卻離真相越來越遠,也離真理越來越遠。

莊子和惠子論辯,最後常常跳出邏輯,用寓言故事破除邏輯的陷阱。

〈齊物論〉裡他再一次用這樣的方式,說了一個關於猿猴的可笑又可哀的故事。

 

 

關於朝三暮四的故事

一個餵養猿猴的狙公,要分配橡子給猴子吃,他和猴子商量,早餐發三顆橡子,晚餐發四顆橡子。

猴子聽了都大憤怒,叫囂、抗議,認為不公平。換作今天,狙公施行政策的民調失敗了,猴子憤怒,大概就要上街示威遊行吧。

狙公民主,傾聽眾猴意見,便把決策改了,改為:早餐四顆橡子,晚餐三顆橡子。

這一改變,猴子都歡天喜地,大為高興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到這個故事就不由得悲哀起來。

兩千年來,民間廣泛使用「朝三暮四」這個成語,也許沒有讀過《莊子》原文,也許不十分清楚這個故事的原意,「朝三暮四」還是掛在人民嘴邊。

也許這個故事的確不是嘲諷,在動物園看到猩猩、猿、猴,靈長類的動物,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每每都看到了很神似人類的悲哀。

我因此找出宋代毛松畫的一張〈猴圖〉來參考,這張畫現存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署名毛松,但是毛松真跡罕見,無法比對,也就不能一定說是毛松了。(圖七)

(下)【2018/12/20 06:50:50 聯合報 蔣勳 文.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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