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牡丹亭》的情與夢 ⊙ 蔡孟珍
人間四月是最美的晚春時節,四百多年前,南安太守府邸後花園原本芳菲寂寞,這天,滿園花花草草卻因一個十六歲少女杜麗娘的出現,頓時熱鬧起來。「等閒初識春風面,無邊光景一時新」,她隨著父母遊宦南安,原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少女,由於貼身婢女春香透露:府邸竟有座很大的後花園,桃紅柳綠、奇花異草……趁著父親公務下鄉、課讀塾師請假,主僕倆來到朝思暮想的大花園,就這樣開啟了一段生命難得的邂逅、人間四月天浪漫旎的情夢相遇,這個民間流傳的還魂故事,後來就被明代才情如海的湯顯祖寫進他的《臨川四夢》作品之中。
於是,這個故事在優雅的崑曲中不斷搬演,慰藉著不同時空人們的心靈。他們陶醉在文情款款、轉音若絲的崑曲唱詞與曲調,更傾心憧憬在主角杜麗娘與柳夢梅又詩又畫的繾綣深情,卻未必能完全領會:作者湯顯祖改編這民間作品的最初心意,其實是對當時理學風氣的反思,是湯顯祖辭官返鄉藉民間故事啟發人心自主的呼籲!然而歷來看客只歆羨著這故事神仙眷侶般美麗的細節,癡迷著劇本裡詩化語詞的唯美,以及寫出那種大家內心一直潛藏的秘密……
《牡丹亭》寫出天下人心的生命企盼
這個祕密就是湯顯祖寫出了太多天下人共同的生命企盼,一種人間不摻雜任何現實考量的情感,所有願望都可夢境成真!杜麗娘懷春慕色,以夢為真,繼而尋夢不得,憂鬱成疾,含恨死去。三年之後,柳夢梅花園拾畫,並在依戀畫中人的頻頻叫喚聲中,讓麗娘悠悠醒轉重回陽世。當柳夢梅面對眼前的畫像如癡般的囈語,竟會叫醒麗娘的靈魂,夢境重開,與自己真正慕求的對象長相廝守,如詩如畫的劇情讓讀者觀眾沉醉不已,甚而感嘆自己的身世。《牡丹亭》撰成面世之後,曾經發生幾樁因該劇而殉情的社會事件:女子為情絕望投水(婁江女子)、
為情癡迷而亡(金鳳鈿、商小玲)、為情感傷鬱鬱而終(馮小青)……一部劇作竟能引起如此的社會性癡迷,可見它在產生之初就已具足撼動人心的藝術魅力。
愛本來是一種固執的生命糾纏,是人生中很難解除的基本態度,湯顯祖的妙筆將這種糾纏發揮到了極致。當杜麗娘遊春入夢,那一曲沁人心懷的【山坡羊】唱得如是惹人生憐:
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於是,伏几小睡,連老天都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喚,讓一個她心中企慕的書生與她在夢裡歡聚,那似曾相識的面孔,與夢中「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
的萬種溫存使她醒後念念不忘。這時的她,並不知道書生的名字,更何況有關他一切外在世俗的「條件」,這種屬於「愛」的朦朧感,是最單純的初戀,擁有初戀經驗的人,都記得當時的彼此只是純粹的喜歡,至於何時喜歡上對方?喜歡的原因是什麼?心中都是朦朧的。而這種微妙的感覺,就是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
所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這一種「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而永無消滅」的至情,就像李商隱〈錦瑟〉詩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帶給人模糊而美好的感覺。所以第二天一早她就背著母親與丫鬟,獨自到後園尋夢,【懶畫眉】唱出了少女第一次的怦然心動: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江兒水】更道出了她對這份情的固執: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啊呀人兒啊!守得箇梅根相見。
此時此刻,在她心中只要生命中能出現愛情,就算為這份愛受盡酸楚也無怨無悔!她甚至願意守著那棵充滿歡會記憶的梅樹等待夢中書生,猶如每一隻蝴蝶都是花魂,在春天飛回來尋找牠的前世。
杜麗娘的膽識正是湯氏本人的投射
裊娜婉約的杜麗娘似乎給人溫柔荏弱的形象,事實上,柔弱僅是她的外表而已。通常一個作家在從事創作時,往往潛意識地把自己投影在作品中的某個人物身上,就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桃花扇》裡的老贊禮,都閃爍著作者身影。而《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正透顯著湯顯祖泰州學派「以情抗理」的奮進自主精神。在遊園之前的第一次家教課上,她就對按傳統註解講授《詩經》的方式提出反駁:「依注解書,學生自會」,要求塾師把經文大意旨趣解說一番。課堂上,滿口塾書、一身襶氣的陳最良自不合她的意,但礙於身分不便表態,只任由丫鬟調侃、戲弄他,為顧及教師顏面,她責罰了鬧學的丫鬟,之後馬上追問後花園在哪裡?
遊園之後的她,因春感情,對《西廂記》等「密約偷期」的佳人才子無限憧憬,因而有了旎浪漫的〈驚夢〉,無奈被母親喚醒,此刻母親甄氏的上場詩:「怪他裙衩上,花鳥繡雙雙」正體現明代女教的森嚴,連女兒裙上繡了成雙的花鳥都會惹來責斥。在正史中,明代以貞節、賢德……而名登「列女傳」的人數,竟比前面任何一個朝代多出四倍以上,因而杜麗娘的晝寢、遊園自然惹來母親的一頓絮聒。當時如此幾乎令女子窒悶的社會氛圍,杜麗娘為一個夢而憧憬、而憔悴,甚至付出生命,如此「之死靡它」還不夠,又為它死而復生。當然「還魂」並非易事,當她還是鬼身時,她要柳夢梅先「發愿,定為正妻」,才說出自己的真實名姓與身陷鬼境,並要柳生為她開棺發屍,「妾若不得復生,必痛恨君於九泉之下矣!」可以說,追尋摯愛這段歷程,她一直是強勢而自主的,正如湯顯祖〈論輔臣科臣疏〉敢於衝撞當時的高官顯宦張居正、申時行等,更在劇中敢於諷刺當時的社會風氣與政治外交。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為後世戲曲範型
有明一代社會頹廢、官場貪婪,身歷嘉靖、隆慶、萬曆三朝的湯顯祖,尤其看見「世入亂萌」、「國勢如潰瓜」的亂象,然而十五年的官場生涯,讓他心冷終究選擇辭官,根據自己的社會理想與人生感悟,將古老的民間故事大膽改造,「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塑造出一系列反映社會的人物形象。比《牡丹亭》稍早的《金瓶梅》,雖也是反映時代之作,然而《金瓶梅》看是是一部喧鬧的書,骨子裡卻全是蒼涼與虛無,《牡丹亭》筆調截然不同,杜麗娘性靈而脫俗,柳夢梅玉樹臨風,湯顯祖寫出初戀的芳醇宛然是人生最美麗的相遇,正向的點出真情、美好,尤其是二人初次相見的似曾相識,不禁讓我們回憶起曾有的初戀,儘管人生可能已有多次的戀情,但初戀那般自然、純稚、永遠回不去的感覺,卻始終令人難忘。初戀離婚姻很遠,但卻是你我愛情的初航點。它與《金瓶梅》相比,一是含蓄優雅,一是露骨庸俗;一是性靈生機,一是慾望毀滅,《牡丹亭》之所以能成為後世戲曲創作規撫的範型,唱演不輟傳緜四百餘載,就在於作者不世出的才情,以及劇作思想構築了跨越時代的共同心聲夢想。
《牡丹亭》是湯顯祖在「臨川四夢」中最得意的作品,原作五十五齣,明清以來為了適合搬演而迭有改編,其中縮編為三十餘齣的臧晉叔、馮夢龍改本較具代表。然而根據歷史經驗,任何改編本所獲得的評價通常不高,因為改本的思想、詞采遠不及湯氏原作之「意趣神色」,更無法作為戲曲開蒙的教材,能留傳於舞台上珠喉婉轉、美度綽約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仍是湯翁斐亹有致、真味沁齒的經典曲文。【聯合文學雜誌電子報2017/06/08 第39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