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交文人的自我書寫
明清易交之際,由於時代的衝撞引發自我的衝撞,明人所開啟的「獨抒性靈」轉而匯成了群體般的自我表達。在這之前,沒有任一個朝代的文人有如此強烈的自我書寫的意識,而在此之後,比之晚清志士之「飛揚踔厲」,晚明的文人則更多了一抹哀怨絕望的眼神。當然不是不曾鮮活——誰能說,還有比晚明文人更為濃烈的生命存在——然而,當江山易姓,整個時代已然傾塌,「牆櫓灰飛煙滅」,那「飛揚踔厲」不能不化作「飄渺孤鴻影」的默然無語。潑殘了半生的晚明人,於此,也就顯得比晚清更為「楚楚」。最為動人的,不只是昔日的神色顧盼,驚采絕豔,更在今朝的「披壞色衣,作除饉男」,在縱酒高歌後的那一掌合什,垂目斂眉間無限的寂寥。晚明人原本「豔色」,而一旦枝葉飄零,「豔色」褪盡,那強烈的落差倒恰恰顯示出晚明人沉甸甸的生命質感。
由五色絢爛一朝歸於枯寂,明清易代文人的「紅顏易老」,又何嘗不是他們最久遠的生命定格。
自悼與自畫像
聚焦明清之交文人形象,首先對準的當然是其自敘性文字。固然,任何文學作品,不可避免的都會傳達出作者神氣,然既鎖定「自敘」,則更強調其中的自我檢省、回溯,自我形象的塑造與想像。明清之交文人言說之豐富,遠過從前,這不只因為,易代之際的文人更多身世之悲,零落之感,更在於,亡國乃至亡天下的天崩地裂,帶來的,不只是此生枉然的個人傷痛,更是整個士人群體的精神重創——「揮手自茲去」,揮別的不只是江山、往昔,可以預料的未來,更是自我與自我所屬的整一個世界,這是整整一個時代的掉落,群體的掉落。而聊以自救與自贖者,也惟有喃喃獨語般的言說與自我言說。
事實上,明清之交文人自我言說之艱難,亦非之前任一朝代可比。歸莊曰:「恥為文人」顧炎武曰:「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此種自我否決不只是激憤之言,更是自我價值泯滅的真實感受。入仕新朝的吳梅村臨終懺悔:「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又自立遺囑:
「吾死後斂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陵園相近,墓前立一園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於人。」
此種急切的自我命名亦恰恰證實了明請之際文人瞬間失落的身份感。周櫟園與友言:
「某蓋負辱人,賤行於世者也,大人先生既擯之,放逐之,而酒人詩伴如原舒又不屑于噲伍,然則某終何歸乎?」
為世所拋,為士所不容,這種煢煢孑立的無所歸依感不獨是貳臣才有。張岱《陶庵夢憶自序》開篇即說: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
隨著江山頹變——誠如歸莊所言「非我土「船山所言「局天之傾,蹐地之坼,膚寸之土不能信為吾有」,昔日的「風流之域」如今卻是「無往而非死地」, 士人不僅喪失自身所賴以依託的全部價值系統,如傅山所言「如今何時何日不可死?」甚至連繼續生存的權利都遭到質疑——屈大均即有言:「君父之仇一日不報,即一日不可以生,一日之生,即一日之死也」。除卻「一死以明志」這樣最重、也是最直截了當的自我言說方式,無論是逃禪還是逃世,都不可避免要遭遇自我歸屬的尷尬。呂留良《答潘美岩書》自稱「自作村野酒肉和尚而已」《自題僧裝像贊》又雲:
「僧乎?不僧而不得謂之僧。俗乎?不俗亦原不可概謂之俗。不參宗門,不講義路錄,既科呐之茫然,亦戒律之難縛。有妻有子,吃酒吃肉。奈何衲綴領方,短髮頂禿?儒者曰:是殆異端。釋者曰:非我眷屬。……」
謔笑之中又何嘗沒有隱忍的痛!「俗固難言,僧亦可恥」 「不為異姓之臣即為異姓之子」在生死的夾縫中,檻內檻外都是無可立足——
施愚山《吳舫翁集序》:
「夫藥翁非僧也,卒以僧老,其於儒言儒行,無須臾忘也。舫翁跡溷僧,而儒言儒行未之或改也。而人者皆有托而逃邪?」
全祖望《退翁第二碑》:
「易姓之交,諸遺民多隱于浮屠,其人不肯以浮屠自待,宜也。退翁本國難以前之浮屠,而耿耿別有至性,遂為浮屠中之遺民,以收拾殘山剩水之局,不亦奇乎!故餘之為斯文也,不言退翁之禪,而言其大節。」
如此一力還方外之士以儒士面目,以當時「逃禪即逃死」的嚴苛環境,已算是筆下留情。至若屈大均,則反反復複檢討其逃于禪、玄:
「夫不得以而逃,則吾之志必將不終於二氏者,吾則未嘗獲罪於吾儒也。」
易代文人自我形象之跌跌撞撞亦于此畢現。
自宋鄭思肖以「不忠不孝」自題,此種自責便成為遺民最為沉痛的表達。明清之交的文人,其言說中的「痛」比之前代尤甚。歷代失意之士,一旦涉及自身與周遭之罅隙,每每歎一句「世不容我」,而如此之天地崩裂卻使得文人除了「天問」,更多的是不容自贖地指向自身。夏完淳之「血性文字」固「傷心醒目」,遺民群體之「落落莫莫」「無地彷徨」亦不減慘烈。易代之前,風流文人原本亦多感懷,然就如《黃奐龍小品》記:「山中相送罷,從一二少年竟夜飲,咯血遂幾一升。」如王百轂《與郁文敘》「……出見綠樹,……一蕊半蕊,殷殷綴其間,但惜無人面相映,又淒然幾回耳。」「淒然」中猶帶豔色,那淒然毋寧說是美人眉梢的一粒眼淚痣。直至易代之際,自身與江山盡毀,最倜儻的明人才終於承載起最沉重的悲慟。黃宗羲記吳山益然大師:「師雖出世,然胸中有不可括磨者。燈炧夜闌,無故痛哭。」吳梅村記子俶「醉後酒悲,輒據地而哭」。全祖望《南嶽和尚退翁第二碑》記退翁以忠孝作佛事:「一日登堂說法,忽發問曰:『今日山河大地,又是一度否?眾莫敢對。退翁潸然而下。」又陳老蓮「既遭亂,混跡浮屠,字稱可遲,亦稱悔遲,亦稱老蓮,縱酒狎妓如故,。醉後語及身世離亂,輒慟哭不已。」無限愴然,無限傷心,明清易代文人的自畫像,固然不乏一如繼往的蕭逸灑然,如黃宗羲之《梨洲末命》——連死亡之想像都如此詩意,又如歸莊之「亂離時逐繁華事,貧賤人看富貴花」——性情之中,仍不脫長袖當風的旖旎,但顯然更多的,還是這樣慟哭而去的背影。
然而任怎樣痛哭,也終究抹不去內心深重的「恥感」。那「恥感」也毋寧說是明清之交文人自願背負的十字架。金廷韶題其廬「不忠不孝靦顏天地一大罪人,良可恥也」自號曰「恥廬」張岱《蝶庵題像》亦雲「忠孝兩虧,仰愧俯作」又其《妙藝列傳》記陳老蓮自題其像「浪得虛名,窮鬼見諸。國亡不死,不忠不孝。」章正宸晚號「餓夫」並作《偁東餓夫自傳》。周櫟園自稱「負辱人」, 張岱自言「野人」,其《自題小像》云:
「功名邪,落空,富貴邪,如夢,忠臣邪,怕痛,鋤頭邪,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邪,有用沒用?」
《蝶庵題像》亦曰:
「嗟此一老,背鮐發鶴,氣備四時,胸藏五嶽,禪既懶參,仙亦不學,八十一年,窮愁卓犖,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沉醉方醒,惡夢始覺。忠孝兩虧,仰愧俯作。聚鐵如山,鑄一大錯。」
其《自為墓誌銘》又敘己之七不可解,曰:「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魔」
而錢謙益更祈願:
「自今以往,生生世世,長鈍長愚,無知無解。寧可向三家村中拖繩拽草,作牧牛漢:寧可向折腳鐺邊擔柴送飯,作啞羊僧。斷斷不肯鋪眉豎眼,掂斤播兩,口頭禪作過頭話,與世間骷髏剩糞之流共作法門中獅子蟲也。」
「餓夫」、「野人」、「敗子」、「廢物」、「牧牛漢」、「啞羊僧」——在這種近乎自虐的傷痛性言說中,我們不難體味明清之交士人在被歷史拋擲後無所放置的頹唐心境。
被棄置感當然不僅來自於歷史,實則還緣於自身。學者趙園曾經提到遺民的「時間焦慮」,其實,更讓人黯然神傷的毋寧說是其時間感的停滯。張岱《自為墓誌銘》曰:「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聊生,又不能覓死」 然而生生死死不也都與世無涉、無足輕重——張岱和陶淵明〈挽歌辭〉:「張子自覓死,不受人鬼促。……出走已無家,安得狸首木……我死備挽歌辭千辛,世界全不覺。」,故傅山乾脆頹言:「故今日死可也,明日死可也」「從此以後,活一月不可知,一年不可知。」既隔絕於世,複又自我放逐於時間之外,如黃宗羲自述:
「梨洲老人坐雪交亭中不知日之早晚。倦則出門行塍畝間,已複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歲。」
雪交亭乃故明之舊物,將每一日固著於此之上,不也就是將生命與自我都停頓在悠悠往昔歲月。又如傅山將生命擲放、顛簸在漫無邊際的漂泊中,浪跡天涯,一命還於天地,從此「寄身」如斯,希冀著泯滅去的,不只是時間感,還有與現世的絲絲瓜葛。
於此我們便可更深體會易代文人幾成責任的臨終表達。這裡的「臨終」並不指實際的「臨終」,毋寧說它是指精神上的「臨終」。 周容作《發塚銘》:
「山周子生值斯世而願為僧。僧者,謂除煩惱而去其累也。身之累亦多矣,而介介於發,發之累人獨重歟?……
於是不封不樹,石而銘之,銘曰:
莫能相留,遂至於此。俗固難言,僧亦可恥。嗟哉為僧,吾今則始。」
悼發亦複悼己。謀求安發之地卻「安于水……不可;安於火,……亦不可」這又何嘗不是自身無處可安的困境!被歷史逼仄到無可轉圜處的文人,除了在精神上先行祭奠了自己,又奈若何。
同樣,張自烈《自撰墓誌銘》《自祭文》乃「未死先祭」,方以智《自祭文》亦作於剃髮為僧之時,更痛曰:「吾以今日乃死耶?甲申死矣!」,甲申之變,某種程度上就宣告了整個士人群體的「死」,而此後,不論是遺民之仰天長歎,還是貳臣之靈魂鞭打,「言說」則成為這一群體借此「重生」的方式。就像明朝李開先以傳記「坐消歲月,暗老豪傑」,在大歷史中不能書寫自己,何妨於書間歲月寫之。在這個意義上,自我不如說是作為表達、敘述、言說而繼續存在。王夫之《船山記》以山自喻:「無可名之於四遠,無可名之於末世,偶然謂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還其頑石。」恍惚塵世中惟有「頑石般自我」突兀若是。而自志、自悼、自懺、自悔,亦都不再只是個人言語,而已成為群體的話語行為。王夫之《自題墓石》屈大均《自名泠君說》均自明己志,屈氏又作《自作衣冠塚志銘》:
予于南京城南雨花臺之北、木末亭之南築一塚以藏衣冠,自書曰:「南海屈大均衣冠之塚。」不曰處士,不曰遺民,蓋欲俟時而出以行先聖人之道,不欲終其身於草野為天下之所不幸也。
顯然,這不只是對自己的言說,更是對歷史的言說。相似者如傅山《訓子侄》「後之人誤以劉因輩賢我,我目幾時瞑也!」文人對於史中形象的焦慮,每每到了易代便尤為熾熱。而對於有「失身」之痛者而言,則又是另一番心曲。錢謙益與周亮工書言:「撫躬責己,歸命宿世,此理誠然而然。不肖曆閱患難,深淺因果,乃知佛言往因,真實不虛。業因微細,良非肉眼所能了了;多生作受,亦非一筆所能判斷。惟有洗心懺悔,持誦《大悲咒》《金剛》《心經》,便可從大海中翻身,立登彼岸也。」將自我擠壓到無可逃遁處,希冀的乃是於言說中奪胎換骨,實現自我形象的蟬蛻。於是,一面忐忑於「重辱青編而羞千古之士」一面仍執執於「刻畫殘生,塗抹後世」,或如周亮工之「焚書」、「滅跡」:「生平宦轍所至,未嘗留一聯一額,所以然者,懼留姓名為後人唾駡耳。」對逃於歷史之外的希望,便造就了如此面對後世的戰戰兢兢。無疑,這仍是面對歷史的書寫。
思舊與追夢
昔孟元老著《東京夢華錄》,慨歎:「追念回首愴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周密撰《武林舊事》,亦言:「及時移物換,憂患飄零,遙想昔遊,殆如夢寐,而感慨系之矣。……」 「惆悵舊歡如夢」——這該是失去故園之文人最為普遍的心境。而另一方面,所謂「九重新掃舊巢痕」,今日之「夢」亦即往昔之「我」,如張岱《西湖夢尋》自序:「從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舊夢是保……」以昔日之夢換了今日之我,借敘說追回,或者說重新打開被歷史瓦礫深埋的自我影像,「追夢」又何嘗不是自我言說的另一種方式?
不妨看看明清之交的這些「追夢人」。
張岱《陶庵夢憶自序》言: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偶拈一則,如遊故徑,如見故人……
餘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
餘懷《板橋雜記》:「鬱志未伸,俄逢喪亂,靜思陳事,追念無因。「又言:「余甲申以前,詩文盡接焚棄。中有贈答名妓篇語甚多,亦如前塵昔夢,不復記憶。」
並不是真的「不復記憶」,而是「俯仰歲月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渺矣,能不悲哉!」所謂「浮生若夢」,所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對於瞬息間便「老了少年心」的易代文人,前世今生一朝聚攏心頭,能不如煙如幻!而所謂「夢囈」,所謂「追念無因」,也實是不由自主的「向後看」——記憶閘門所開啟的,乃是往昔之整一段「流風餘韻」—— 那風流倜儻、風情萬種,在現實中早已「風飄煙散」(侯方域語),只有在敘述中,卻仍舊是那樣的活色生香——而於此豔色之外,「我」又能向何處去尋?說「諸士」,說「美人」,不都是說「吾輩」,「如遊舊徑,如見故人」,重新過訪的又何嘗不是舊日之自己?
有夢就有悵然。請看張岱《自為墓誌銘》著名的一段:
「蜀人張岱,陶庵其別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 ,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三十年前真如隔世!」
這種隔世之感乃是明清易代文人的普遍情懷。黃宗羲訴《思舊錄》之衷腸:「餘少逢患難,故出而交遊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滅者,追憶而志之。……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全祖望評周容之柳敬亭傳為「觸目皆桑田之感」。滄海桑田之後,能夠抓得住的便只有細節。《思舊錄》中記陳繼儒:「天寒涕出,藍田叔即以袍袖拭之」,如在目前。張岱《自為墓誌銘》更花了極大的筆墨記敘六歲時與陳眉公的邂逅——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唐縣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余應之曰:「眉公跨鹿,錢唐縣裡打秋風。」眉公大笑躍起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
以《自為墓誌銘》體例視之,此不可不謂之閒筆,然又是怎樣的神來之筆!事實上,與前世之自敘文字相比,明人敘說中最多的就是此類貌似無關的「信手拈來」。如汪價《三儂贅人廣自序》,在「甲申當國變……幾不欲生……」數語之後,大段大段乃是述其「杯酌」「茶理」諸般閒情。這顯然不只是文章趣味的變化。說「癖」,說「趣」,說舊友之逸事,說自家之性情,此種近乎互文式的自語與他語,匯成了易代文人作為一個群體的書寫。明清易代文人喜互相作傳。或是刻意記述,或是隨意塗抹,雖則是「雪泥鴻爪」,然點點滴滴,便構築成整個士人群體形象的「言說場」。于諸家為一人所作之傳中,可以拼貼出的不只是其人形象,某種意義上,亦是整個士人群體的形象。這不只是指「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實則是,同樣的遭際,同樣的情懷,傳主之肺腑又何嘗不是自家之心酸?替他人立言不也就是為自我作傳?
明清易代文人亦喜書寫所謂「異人」「野人」、「奇人」。社稷壞死,書生亦多任俠心。傅山每讀《遊俠列傳》,輒喜動顏色。龔鼎孳作《贈柳敬亭文》,引柳為知己,稱其有古賢豪俠烈之風。張岱亦言「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錢謙益《歸玄恭恒軒集序》記:
「玄恭作普頭陀傳,高自稱許。……玄恭身長七尺,面白如月,作普頭陀傳,胸中逼塞未吐一二,遂驚倒世上人耶?」此中寄託之心跡,亦複難言。
此外,吳梅村、黃宗羲、周容皆為柳敬亭作傳,張岱有《柳敬亭說書》,餘懷《板橋雜記》亦記:
「曲中狎客,則有張卯官笛,張魁官簫,管五管管子,吳章甫弦索,錢仲文打十番鼓,丁繼之、張燕築、沈元甫、王公遠、朱維章串戲,柳敬亭說書。或集于眉樓,每集必費百金。此亦銷金之窟也。」
「市井人物」背後所負載的,乃是一整套早已逝去的生活方式。從少時「酒酣以往,擊節悲吟,傾靡四座」,到「年已八十餘矣,間過餘僑寓宜睡軒中,猶說〈秦叔寶見姑娘〉也。」33時間之流駛,人事之變遷,「玉環飛燕皆塵土」,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涕下?
陳平原先生以「責任感」「氣節」說張岱《石匱書》,其實,其中又何嘗不包含對整個時代與自我失落的流連與感傷。全祖望《梨洲先生思舊錄序》感同身受:
「追懷朋好,雜錄見聞,腸斷于甘陵之部,神傷于漳水之湄,托之卮言小品,以傳者也。」
邵廷采《張岱傳》言其《石匱書》——「廢興存亡之際,孤臣貞士之操,未嘗不感慨流連隕涕三致意也」34餘懷《板橋雜記》一再聲明——「綴葺斯編,雖以傳芳,實為垂戒」,是以「狹邪之述,豔冶之傳」寫「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但通讀全書不難發現,作者目光所縈繞不去的,實則仍是「俾晝作夜,多擁名姬,簪花擊鼓為樂」一般的風流豔事——
「……飲罷,聯騎入城。紅妝翠袖,躍馬揚鞭,觀者塞途。」
此種「太平景象」,「恍然心目」,錄之於書,便至少在記憶中留住了時代,也留住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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