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青春崑曲十年路 ☉ 白先勇

Posted By on 9 月 15, 2016 | 0 comments


 《牡丹亭》:青春崑曲十年路 ☉ 白先勇

主講人:白先勇
時間:2013年5月
地點:南開大學

十年前的2004年,我已經來過一次南開,那次是葉先生(葉嘉瑩)八十大壽,我來作了個演講,那時候青春版《牡丹亭》剛剛在台北首演完畢,到內地來巡演。我講青春版《牡丹亭》,同學們非常好奇。問什麼時候能帶到南開來呢?那個時候我心裏也在想,這麼多同學都想要看這個戲,我要想辦法弄到天津弄到南開,我就冒險答應了。當時我說,「好,我明年一定帶來!」但是我心裏是拿不準的。

我們來一次不容易,因為八十幾個人的大團體要演三天戲,九個鍾頭,每天三個小時。我看同學們那麼熱烈,心裏就已經在祈願希望第二年能夠來南開。非常巧,第二年我們就啟動了校園巡回,先在北大、北師大巡演完,然後來到天津。

天津可口可樂老總莫文斌先生,他是香港人,但是一直熱衷於崑曲。他聽說我的願望後,很支持青春版《牡丹亭》到南開演出,因而成行。也是這個時候,五月天的時候,我們第二年2005年就來演出。當時我們在迎水道那個禮堂,有點舊,沒有什麼吊杆等設備,可是能夠容納一千三百多人。消息一出去,票一下子就搶光了,不止如此,我還記得蠻動人的一幕。很巧,那次我錄下來了,當年在南開演出的盛況。我記得七點演出,有的同學四五點就來了,有的還帶著大饅頭,擠得滿滿的,像今天一樣階梯上面統統坐滿。

那時還是侯自新校長主持的,隻能進一千三百名同學,其他同學就很著急了,一直往裏湧,想把門衝開。那三天演出真是盛況空前,熱烈得不得了。後來我們又走了三十幾個高校,演員們最忘不了的就是南開同學的熱情。

我和崑曲結緣

這次我來幹什麼呢,講崑曲的。本來我是寫小說的,崑曲不是我的本行。但是我和崑曲的結緣,尤其是與《牡丹亭》,不能不說冥冥之中真的有「命運」。我年紀大一點,比較相信了。我年輕時候不信命運的,要逆勢而行的,但是現在不得不相信,好像冥冥中有這麼一雙手,引導我走向《牡丹亭》。

我第一次接觸《牡丹亭》,是在抗戰勝利八年以後的上海,那時候我十歲左右。梅蘭芳在八年後回到上海第一次公演,不得了,盛況空前。他是京劇泰鬥,當然他崑曲底子也比較厚,但他是評劇、京劇為主,崑曲比較少。但是那次他演了四天崑曲,在美琪大戲院。梅先生和崑曲大王俞振飛先生,兩個人配合在上海四天公演崑曲。再後來我遇見俞先生,他才告訴我為什麼梅先生那次會演崑曲。他說,因為梅先生八年沒演戲了,第一有點擔心嗓子調門不夠怕吊不上去,第二跟他合作的胡琴沒跟著他,所以俞振飛先生就遊說他一起演崑曲。

八年後一出演,不得了!那個黑市票賣得一票一條黃金,很湊巧我們家有人送了幾張票。後來我就跟著母親去看,當然我也不懂,因為大家都要看梅蘭芳。但是那次我去剛好是《牡丹亭》的一段——《遊園驚夢》。所以冥冥中,我跟崑曲第一次結緣的時候就是《牡丹亭》,俞振飛、言慧珠他們幾個大家一起演這個戲。我當然不懂了,但是熱鬧得不得了。雖然不懂,可是崑曲音樂很奇怪的,尤其是《遊園》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那段音樂非常婉轉纏綿。小時候聽了就一直留在腦中,記憶裏就留下崑曲的印象。

後來到台灣就很少有崑曲了,有也是比較少的曲社與一些曲友。在台灣偶爾會演一些折子戲,像《遊園》《驚夢》《思凡》《下山》。第二次看到大型的崑曲演出就是在上海了。我去到台灣、到過美國,經過三十九年,第二次又回到上海的時候是1987年。沒想到當時複旦大學叫我去做講座,在上海停留一個多月,臨走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上海崑劇院在演全本《長生殿》,我當時興奮得不得了。因為我知道經過「文革」這十年,崑曲是斷掉的,我以為崑曲沒有了。沒想到啊,居然看到了《長生殿》!蔡正仁和華文漪兩位大師,當時正值盛年,他們演得真是太好了!全本演完後,我記得我自己跳起來拍手,沒想到崑曲在經過「文革」後居然還能在舞台上大放光芒,大唐盛世天寶興衰在兩個多鍾頭演完。

我那天感動的不僅在於他們演得好。還有我們自己了不起的傳統文化、表演藝術,居然在「文革」後還能夠如此重放光芒,那種感動讓我在激動之下有許多許多感慨。那時我還完全沒想到以後會做青春版《牡丹亭》。當時我想這種藝術一定不能讓它衰微下去,這是我們的文化瑰寶,是明朝流傳下來的了不得的文化成就,而且經過「文革」十年還能大放異彩。當時也是動心起念,隻是個念頭,也不知道怎麼做崑曲。

但是後來上海看完了就去南京。當時崑曲大家張繼青老師在南京,張繼青老師外號「張三夢」,因演出《驚夢》《尋夢》《癡夢》得名。我托人請她在朝天宮江蘇省崑劇團演這「三夢」幾折戲。真是巧啊!葉先生也在那裏,我們一塊欣賞的張繼青大師的表演,登峰造極!我小的時候在上海看《牡丹亭》,三十九年後又在南京聽到張繼青的《遊園驚夢》一段,這次好像冥冥中提醒我:這個劇是了不得的藝術。崑曲的藝術到張繼青的境界是讓人由衷佩服的。

血、淚、汗磨出《牡丹亭》

再後來兩岸已經開放,很多崑劇院、六大崑班經常去台灣表演。很多大師都去表演,我這個時候才是真正接觸,越來越覺得這個藝術了不得。可是同時,這個崑曲危機,不止是從20世紀才開始。崑曲老早就開始衰微了,最興盛的時期是乾嘉這兩百多年。後來由於很多原因逐漸下滑,好不容易「文革」後,崑曲慢慢起來了,到了9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因為商業文化衝進來了,而且第一線的老師傅們漸漸到了退休年紀,中間又留下斷層。其十年、前前後後十幾年的斷層,整個是斷掉的,人才是斷掉的,崑曲這種藝術不是要學就能學的,這是師徒之間口傳心授傳下來的,一招一式傳下來的,老師傅不能教了這個藝術就斷掉了。

像蔡正仁、華文漪,他們的師傅——所謂的「傳」字輩師傅有四十幾位。據說二十世紀崑曲全靠他們傳下來的,他們每個人身上可以有六百折戲,到了華文漪這一代每個人隻有三百。後來越來越少,很快地消失,再加上斷層就快沒了。而且觀眾越來越老化,90年代那時候年輕人不看傳統戲曲,尤其是崑曲。他們覺得崑曲就是「困曲」——睡覺的,節奏很慢,而且唱的是詩,比較難懂。所以觀眾老化,演員也漸漸老了。表演方式漸漸不大跟得上21世紀舞台的美學,我也覺得崑曲可能會漸漸衰微了。

不僅是我,當時很多香港、台灣一大批關心崑曲的人都在關注這個事情,在我做青春版之前他們就在推廣崑曲,隻是規模比較小。大家都有這種焦慮擔憂,怎麼辦呢?那我們來製作一個大的經典、大的劇目,以這個經典來訓練一批年輕演員接班;二呢,以新演員新製作吸引年輕觀眾來劇院欣賞我們的崑曲。

這時剛好有個機會,2002年底我在香港講崑曲,演講四場。第一場在香港大學那還好了,下面兩場都是中學,沙田中心裏一千五百多個講廣東話的中學生,就不太好講了。讓一千五百個孩子不玩手機聽我講崑曲,怎麼辦呢?在大學教了29年,還從沒教過中學,這是我教學生涯最大的挑戰。這樣吧,我想,我一邊講一邊示範演出,找幾個年輕俊男美女,他們可能還有些興趣。後來我定了崑曲演講題目——《崑曲中的男歡女愛》,就是為了吸引中學生。

因緣際會,剛好選中了蘇州崑劇院小蘭花班的小演員,四個演員演了幾折。其中一折就是《遊園驚夢》,俞玖林扮演柳夢梅。還演了《思凡》《下山》,《玉簪記》裏的《秋江》,統統是一些愛情戲,而且是崑曲裏比較有名的折子。那些中學生很起勁,他們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玩手機,還問一些問題,說明朝時候那麼大膽?我就講晚明時很大膽。我想中學生都可以聽,那麼也可以吸引年輕的朋友們了。

後來我就覺得俞玖林嗓子很清亮,當然那個時候功夫還不到。但是扮相、氣質都很像柳夢梅,嗓子也很好。傳統戲曲找個旦角很容易,「一窩旦」。找個生角難得很,因為男孩子本來學戲就不多。小生很麻煩,那種古代書生的樣子非常難找,高矮胖瘦都不行,手長一點不可以,脖子短了也不行!比例要求特別高,戲服脖子一長不好看、水袖甩起來也很高,所以找個生角很麻煩。但是俞玖林統統符合。

男主角有了,蘇州崑劇院院長趕緊把院裏面的女孩子個個扮起來,讓我「選美」。在忠王府古戲台,那些女學生一起選美。一眼看中了沈豐英,蘇州姑娘本來就水靈靈的,那個女孩子眼角留情,我們叫「眼角暗香鉤」。杜麗娘這個角色是大家閨秀,不能亂拋媚眼,要很端莊,但她內心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所以要有流露出來的時候。我讓他們扮上演了一段,非常般配,很像湯顯祖筆下的男女主角。

這個比較特別的是兩岸戲曲精英共同打造的文化工程。台灣那邊這幾年培養出了一批舞台工作者、藝術家,還有舞美、燈光、服裝設計、劇本。編劇本小組我是召集人,還有張淑香、華瑋、辛意雲。幾個教過《牡丹亭》的專家一起合作五個月編劇本。我們編劇本著一個原則就是傳襲湯顯祖的經典,不可以隨便,抱著非常謙卑、虔誠的態度,原則上隻刪不改、盡量保留,像剪輯電影一樣。55折戲怎麼剪成27折,保留精彩的部分,編了五六個月。專家在一起好處就是大家都懂,不好的就是意見太多,調和一下整理出了劇本。

最重要的是請兩位大師來。一位就是張繼青,我看了她的戲很佩服!我去遊說她,從南京到蘇州來教。另外一個汪世瑜,年輕時候演柳夢梅出名的。我把他們請來,因為另外兩個演員都是「璞玉」,需要磨,2003年開始我們磨了一年,從早到晚,朝九晚五。我也陪著他們磨,難怪會叫「水磨調」,這個藝術確實是要磨死人的,看了他們排演以後我對崑曲增加了十二分的敬意,真的是非常嚴謹,每一舉每一動都是非常規範的,一點馬虎不得。難怪這門藝術有這樣高的境界。

我看過張繼青訓練我們的女主角,很嚴格。她平時都很和藹的,教起戲來把我們女演員經常罵哭,一個水袖動作三十多次,到什麼高度甩什麼長度,笛音到什麼位置,一板一眼。我們「柳夢梅」給汪世瑜老師操練得要跪了,戲服血跡斑斑——他留作紀念了,膝蓋都出血了。我們這戲真的是血、淚、汗磨了一年才磨出來。

在台北演了六場,兩輪。七千張票,一下子賣精光。宣傳做得很大,壓力特別大,我們也邀請了很多國際上知名的專家。如果戲演砸了,不光是我們戲的問題,崑曲前途攸關。沒想到在台北第一次演的時候就引起了轟動。我很擔心這些演員,他們沒演過什麼大戲的,在周莊演演草台戲一下子弄到台北大劇院,九個鍾頭大段大段唱,真怕他們忘詞。居然沒有忘詞,下面人一直在拍手。我後來跟他們談的時候柳夢梅出場的時候手拿柳枝一直在抖,小春香也是膝蓋在抖,不管怎樣第一場很棒也就一直演了下來。

藝術的種子播出去了

驚夢的衣服是白的,是夢中的衣服。一個繡的是梅花,當然因為他是柳夢梅,女孩子身上繡的是蝴蝶,蝶戀花。我們的服裝是一大亮點,是蘇州的手繡,我們設計了兩百套,非常有名,非常細致。講到這我們非常幸運,因為這出戲投資很大,我們很講究嘛,什麼都要第一好,服裝每一件都要幾十萬。我們非常幸運有一些非常有文化使命感的企業家,他們對我們非常的支持。手繡和車秀是不一樣的,手繡那些花有層次的,一朵梅花有好幾層,其實不同的紅,看起來是立體的,車秀是平的。我們有十幾個花神,每一個花神身上的花都不一樣,都是繡出來的。

我們背景是抽象的,用的是背投。21世紀了,我們的想法是,表演藝術如果成功,如果引起共鳴,一定跟同時代觀眾的美學相符,如果它與同時代觀眾的美學不相符,它不會引起共鳴。所以我們在設計的時候,如何把科技跟舞台和有六百年的劇種結合起來是我們最大的挑戰。科技用得不好的話一下子就會把戲破壞掉,所以我們這次非常節製,我們有一個原則就是遵循、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們利用現代但不濫用現代。在古典的基礎上面我們把現代的元素很謹慎地融進去。《驚夢》這一場,背後都是姹紫嫣紅開遍,如果她背後真的畫著花畫著牡丹,那就寫實了。我看過《牡丹亭》的製作片子,它背後真有個大牡丹,而且是個霓虹燈的牡丹,而且還放光的,那個把我嚇一大跳,那個不是崑曲的原則,崑曲的原則是抽象的、寫意的、抒情的、詩話的,不好隨隨便便,崑曲的美學有一套,它已經有幾百年下來,非常成熟完整的美學,不好隨便去動它。

後來我們還帶著戲去了海外,他們的劇評很嚴苛。那天我們在倫敦演得也非常成功,演了六場,兩輪,很多很多知名人士去看。這個人是誰啊?傅聰!帶著全家人去看了三場。這位先生,年紀大的這位老人家,很有名的,叫做David Hawkes,他是牛津大學的首席漢學家,是《紅樓夢》的英譯者。他是俞平伯先生的學生。他從Oxford,他從牛津來看我們的戲,看的時候他很高興,他跟我講:《紅樓夢》裏面也有《牡丹亭》。他用北京話講得字正腔圓。他說他看我們的戲最喜歡杜麗娘。另一個是牛津大學Chinese Study Center的主任,他跟他品味不一樣,他喜歡的是小春香。一個喜歡大家閨秀,一個喜歡丫鬟。我們在一個很有名的古老劇院,坐在中間那位是駐英大使傅瑩,她去看我們的戲。她真的很用功的,她還先看劇本,看三天。她後來把她一群朋友都帶去看戲,看完了以後她還用筆名寫篇文章,說白先勇手上的金娃娃沒有人接。她是有心的。

這是在倫敦演的那次,要英國人站起來拍手不容易的,他們也是非常熱烈。最要緊的是他們那個《The Times》——《泰晤士報》,一個禮拜兩篇劇評,非常肯定,這是很難得很難得的。後來我們到希臘去了,參加希臘藝術節,在雅典。我們那一次很有意思,到了莎士比亞的故鄉,到希臘悲劇的故鄉去踢館去。希臘人當然懂得看戲劇,這是他們的傳統。

後來2009年在北大,這是我第三次進北大的。我記得那天晚上天寒地凍,零下九攝氏度。那天學生都熱得不得了,看完之後,我好冷啊,穿個羽絨衣跑回去睡覺了,他們不放我走,幾百人圍在那裏,我的感覺啊,就是要跟我講一句話:白老師,謝謝你把這麼美的東西帶給我們。那我要聽的也是這句話。我覺得那些學生看完以後,像參加到一種文化的儀式裏面,臉是發光的。我想,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提升,看到我們傳統的美——我希望,我們這些大學生,一生中至少有一次,真正接觸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美,從此以後親切我們自己的文化。

我做崑曲也是,希望對看過我們的戲的人,無形中能給他們感應和啟蒙。我剛剛來的時候,有一位觀眾說他十年前看過,在迎水道那邊看過,今天又來了,可見是有影響的,十年後又跑來了。還有,前年我在紐約演出,有二三十個留學生跑來看,看完以後,裏面有兩個南開的,那個時候看過戲的,那個時候是本科生現在是博士生,一個念哥倫比亞一個念紐約大學。都跟我講,因為那個時候在迎水道看過了,所以他們又來看,種子已經撒到那邊去了,我也很高興。

我們在北京國家大劇院舉行了一個隆重的第兩百場演出,非常成功。當時我們有個劇照展,我們拍了二十多萬張劇照,二十多萬張裏面挑出來的,而且還用了光牆展出的。在北京大劇院歌劇廳裏演的。兩百場我們慶功宴的時候,這些演員大家都很高興,走了兩百場大家還是同一組人,很不容易,大家覺得很珍惜的。

2012年,CCTV給我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的獎,因為我推廣崑曲有功。好了,十年,回到蘇州去了。十年前,我們在內地頭一次首演,2004年6月,在蘇州大學,也是個好大的,很舊的廳。這些,「小蘭花」(蘇州崑劇院的演員班子),開始我跟她們結緣的時候,她們才二十出頭,正是最青春的時候,現在青春不見了,不過演藝有很大進步,演過兩百多場了。我們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蘇州滄浪亭。

為什麼到滄浪亭去呢?在2003年排演的時候,右邊是沈豐英,左邊是俞玖林。我們要演《遊園驚夢》,講那個戲詞,講那個戲的意境。遊園是什麼意義,杜麗娘在遊園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十年前我跟他們講,就帶他們去遊園。十年後,我們又跑去了。湯顯祖的《遊園驚夢》裏有一句戲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開始的時候我給他們講這個,都不懂,現在懂了嗎?懂了。似水流年,一下子十年就過了。就在這裏,忠王府的古戲台上面,當年我看他們兩個扮上去演,我選中他們的,十年後我們又到了這個地方。大家都蠻開心的,做成了一件事情,全世界都跑過了,演了這麼兩百多場。

我們從2004年開始演,演到現在呢我們演了10年了,一共演了232場,我全世界都跑了,大江南北都走過,最遠走到蘭州、西安,最南到桂林、廈門都去過了。這些地方乾隆都沒去過的。

我們在Berkeley演出,大概有兩千多位子,大概有五成到六成是非華裔的。有意思的是,有些外國人看著也掉淚。我想,這些感動是因為愛情它美,美的經驗是普世的。總而言之我們到美國去,有幾方面考慮。第一個是外國觀眾的反應,第二方面就是報紙劇評的反應。讓那幾個大學,讓學術界認識到還有崑曲這個東西,以前崑曲也去過美國,大部分是演給自己的同胞看的,這種主流的演藝場合,在西岸還是第一次。如果說當時趁著那時候一直再往下巡回的話,可能美國真的對崑曲有更大的興趣。不過出去一次花費太大了,應該是政府送的,好像政府每年也送不少的東西出去,像崑曲這樣,既然聯合國都認為是代表作了,應該把它送到外面去。

平心而論,把我們的表演藝術拿到外國去,要真正得到西方人的佩服,真的不太多。他們可能捧捧場什麼的,要他們真的從內心佩服,真的不多。崑曲在美國為什麼他們真心佩服,第一是舞蹈,他們沒想到舞蹈可以這麼美,西方的歌劇有歌無舞,芭蕾美得不得了,有舞無歌。這種載歌載舞的形式,崑曲是一個。它又不是音樂的形式,真的是非常高雅的藝術。所以在美國他們對這個的確是非常佩服的,他們覺得這個水袖動作怎麼這麼優美。我們的戲曲,有人說,那麼慢,現在的愛情故事都是好萊塢式的,一拍兩個小時。崑曲一折,眉來眼去二十分鍾。有個劇評家說,他們《驚夢》那一場,勾來搭去的,兩情相悅,不可思議。你想在舞台上面,男女相悅很難演。你用水袖勾來搭去,他用英文說so graceful,那麼優雅。

我想,我們上次到美國去,到英國去,他們的反應真的蠻熱烈的。我很高興經過了考驗,美國人、歐洲人都對我們的古老藝術完全能接受,不光能接受還能欣賞,而且非常尊敬,這個很要緊。所以我們自己對於自己的藝術,更應該保護。對我來講,崑曲的意義,跟青銅器、秦俑、宋瓷的意義一樣。所以每次演出不是演戲,而是一種文化的展示。我做了十年,中間有很多很多人幫忙,我非常感激。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常常有人出來扶一把,又走過去了。我覺得這個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現在轉向崑曲的教育了,所以我在北京大學設立了崑曲課,以講座的形式,我每年去教他們一次,在中文大學也是,在台大,下學期,也是。希望崑曲在我們學術界,取得它應有的學術地位。它有那麼高的藝術成就,在我們的大學裏沒有這個課程,我覺得很不應該。所以我試一試在大學裏推廣,至少同學們親近這個以後,對我們的傳統文化會有所認識。我今天就講到這裏。謝謝!

http://www.atoomu.com/culture/history/jing/NzY0MTQ=.shtml